文豪1978 第3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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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会场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
  高洪波是《文艺报》的编辑兼记者,这次随大部队来到涿县,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会议期间的资料搜集。
  这种搜集包括了作家发言整理、会议照片等等方面,所以他必须全程参加会议,上午开会时林朝阳发言他就在现场。
  他是编辑、记者,但同时也是文学创作者和爱好者,林朝阳的发言让他心潮澎湃,晚上大家要来开小会,这样的场合他肯定不能缺席。
  这跟他的本职工作已经不搭边了,但高洪波不想错过。
  他不仅来参会,还带上了编辑部给他配的那台海鸥df。
  他从进门就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等到林朝阳坐下来开始发言,他本想听一会儿再补一些照片,没想到这一听就入了神,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高洪波转过身去,脸色愕然,“书记?”
  惊愕之余,高洪波连忙给章光年让了个位置,他本想开口与章光年交谈几句,但章光年指了指林朝阳的方向,示意他认真听讲,高洪波便转过了头去。
  刚听了几句,他又想起来,自己的照片还没拍,便起身去照相。
  在场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的聆听着林朝阳的发言,没人去注意高洪波的动作,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章光年的到来。
  ……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些罗圈话。真传一句话,假道万卷书。
  对于一个民族而言,文化是一个绝大的命题,我们的文学如果不能够不认真对待这个高于自己的命题,不会有出息。
  中华民族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我们的文化也是这样。
  希望诸位能够切实的认真研究我们的民族文化,创作出反映和代表我们民族文化的作品。”
  讲到这里林朝阳言辞恳切的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期望,他的发言也正式结束。
  “感谢大家的聆听!”林朝阳起身致谢。
  在场数十位作家自发的鼓起了掌,掌声热烈,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一种热切的光芒。
  跟上午略显仓促的发言相比,晚上的这场发言,林朝阳可以说是淋漓尽致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他的观点可以大致这样总结:
  中国的民族文化在近代以来受战争、革命、运动的多重影响出现了较为严重的断裂,导致了民族文化的衰落和民族自信的低落。
  当代文学界在表现我们的民族文化时处于不了解、不自信,而不断的向外寻求,挪移其他文化的表现形式,是无根之木。
  中国当代文学应该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根”,而这个“根”一定是扎在民族文化的土壤当中的。
  经过这样一场发言,在场众多作家理解了林朝阳的想法,更加认可他的观点,在他发言结束后,立刻便有人出声对他进行提问。
  “朝阳同志,你的发言一直在强调‘文学的根’、‘文化的根’。
  你有没有考虑过,过度强调自身民族的东西,其实是一种闭关锁国,让我们失去了与世界上其他民族交流的机会?”
  这个问题略显犀利,但林朝阳却很淡定。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所谓闭关锁国,实际上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我们的世界文化实际上也是封闭在地球这颗星球上的,中国文化是这个星球文化整体中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自身的文化不够优秀、不去传承,只一味的去等待被别人同化,我觉得这可能比闭关锁国更加悲哀。
  相反,如果我们能够繁荣我们的文化,在这个基础上与世界进行平等的交流,这何尝不是为这个世界的文化繁荣在做贡献呢?”
  林朝阳的这个回答堪称精彩,引来了众人的掌声。
  紧接着又有几位作家向他提出了问题,林朝阳条理清晰的回答了大家的问题。
  几个问题后,李拓提出了一个问题。
  “朝阳,结合你今天的这番发言我仔细想了想,伱最新写的那部《闯关东》莫非就是你这种理论下的产物?”
  李拓这人总是爱发散思维,他提到《闯关东》,林朝阳先是一愣。
  他今天这番发言一开始不过是被章光年临时抓壮丁,信口整理的一些对于当前文学发展的感悟。
  他在写小说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些想法,但仔细想想,《闯关东》当中确实有许许多多对于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刻画,也算是契合他今天所讲的这些话。
  因此,林朝阳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道:“算是吧。”
  李拓闻言脸色兴奋起来,“我给你这个理论起了个名字,就叫‘寻根文学’怎么样?”
  听着李拓的话,林朝阳没什么反应,周围的作家们反倒是激动了起来。
  改革开放以来各种文学思潮不断涌现,但绝大多数都是拾人牙慧,捡西方文学的二手概念来套用。
  李拓总结林朝阳的观点,提出“寻根文学”这个说法,一下子让大家联想到了前几年风靡一时的“伤痕文学”。
  尽管“伤痕文学”的风已经过去了,但它毕竟是曾经影响过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一种重要文学思潮,在中国文学的历史发展当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众人想到这里,冥冥之中心中都有种预感。
  今天晚上,他们见证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
  第363章 中国文学的‘涿县宣言’
  会场内众多作家交头接耳,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大,但汇聚在一起却在会场上空形成了一股声场,扰乱着大家的听觉。
  “寻根文学?这个说法好啊!寻找我们文学的根,寻找我们文化的根,只有这样,我们的民族才能重拾信心。”
  ……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嘿呦,怎么说起来,好像都跟林朝阳有点关系?”
  有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引来了身边其他人的侧目。
  大家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1978年,林朝阳以一篇《牧马人》横空出世,在彼时方兴未艾的“伤痕文学”头上狠狠的浇了一盆油,让这股文学潮流的火烧的越发旺盛,《牧马人》也因此成为了伤痕文学发展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名篇。
  1979年,林朝阳写了一篇《伤痕文学的必然兴起与衰落》,无意间掺合进了“惜春派”与“偏佐派”的大讨论中。
  他在文章中提出的“反思文学”这一概念很快被文学界所接受,并且迅速取代了“伤痕文学”,成为了当时最时髦的文学流派。
  如今,林朝阳又提出了“寻根文学”这个概念,虽然“寻根文学”这个说法是李拓提出来的,但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他的功劳,大家都把这个功劳归到了林朝阳的身上。
  一位作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接连提出了三种不同的文学概念,这体现的不仅是林朝阳在创作上的深刻感悟,更是他对于文学理论的深刻认识。
  在场众人不禁叹服。
  “伤痕、反思、寻根……”
  张炜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三个词汇,心中慢慢的升出几分明悟来。
  这三种文学概念的传播与传承,不恰好就是这些年来社会变迁和文学发展的必由之路吗?
  伤痕文学是对人道洪流歇斯底里的控诉,因为那个时候人道洪流刚刚结束,人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过了几年,反思文学出现,那是因为人们过了宣泄的阶段,需要对于过去进行反思和总结。
  现在,林朝阳又提出了寻根文学这个概念,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道洪流给人民造成的伤害已经逐渐成为过去,现在这个社会需要重拾那些被我们丢掉的文化。
  想通了这三种文学概念之间的关联,张炜看向林朝阳的眼神中迸发出闪亮的光芒。
  这样连贯又丰富的理论,绝不是一时之间就能参悟出来的,恐怕朝阳同志早已经酝酿多年了吧?
  会场内因着“寻根文学”这个概念的浮出水面而变得嘈杂喧嚣,作家们兴奋的互相交头接耳,互相讨论争辩,乐此不疲。
  李拓此时也充满了激动,张罗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让朝阳把今天的发言整理出来,发表到杂志上,让更多的文学创作者和读者看到。”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高声附和。
  “说的没错!”
  “言之有理。”
  众人齐声要求林朝阳将发言整理出来,面对着众志成城,林朝阳也不能推脱,干脆的答应了下来。
  那边李拓又聚集了几个人,这几位都是自称听了林朝阳的发言深有感悟的,也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感悟都写下来,共襄盛举。
  作家们亢奋、激动、热血沸腾,内心充满了见证和参与历史的自豪与激动,整个宴会厅内如同炙热的火炉,充满了躁动、昂扬的气氛。
  章光年默默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大部分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下的作家。
  不知为什么,心中对于林朝阳的埋怨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欣慰与喜悦。
  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的林朝阳,他的嘴角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他们这代人确实是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今天晚上的非正式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时间并不长,可作家们的喧闹却持续到了深夜。
  到第二天开会的时候,林朝阳打着哈欠出现在会场,章光年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酸溜溜的说了一句:
  “年轻人一大清早的就这么萎靡不振可不行啊!”
  “昨晚熬夜写了点东西。”
  章光年知道林朝阳写的肯定是他昨天发表那番言论的总结性文章,“写完了没?”
  “没呢,哪儿那么快啊!”林朝阳又打了个哈欠回道。
  昨晚那群作家亢奋的拉着他聊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回到房间,本以为能休息了,李拓又跑过来督促他赶紧把总结文章写出来。
  熬到下半夜两点,他实在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听着林朝阳的话,章光年没说什么,关于林朝阳的言论他昨天是从头听到尾的,知道像这样成熟的文学理论必然需要一片雄文来支撑,怎么可能是一天晚上写出来的。
  “慢慢写,写出来了拿给《文艺报》,我给你发表。”
  林朝阳调侃道:“这话我得给老冯带过去,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
  《文艺报》和《人民文学》都是文协主办的刊物,章光年是文协的二把手,想让林朝阳发表篇文章自然不是问题。
  不过《文艺报》如今的总编辑是冯穆,这种事他肯定是要跟冯穆打招呼的。
  章光年笑骂道:“我们开大会,你开小会。我没找你的麻烦就算了,你还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唐因这个副总编就不算领导了?我这个前任总编这点面子都没有了?少跟我这挑拨离间!”
  章光年14岁就加入了共青团,说一声老革命毫不过分,他五十年代就曾担任过《文艺报》总编辑。
  “嘿嘿,开个玩笑嘛!你们这些领导,可真开不起玩笑!”
  信口胡诌了两句,林朝阳入了座,李拓坐在他的身旁,精神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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