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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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双眼在想些什么呢?
  陈安道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去细想过。
  李正德垂下了眼睑,那香已烧去了一半。
  “算来,我比你还小几个时辰。”李正德说,“还有岳华兰的血脉,连这幅模样也是你娘希望你生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李家养了我,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哥。”
  “……不过陈柏看见我时肯定膈应。”
  “我以前还真以为他讨厌我是因为我棋下得烂。”
  “……虽然我的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就是了。”
  李正德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空洞中回响。
  陈安道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那么看不透一个人,李正德在他面前就有如一团迷雾,絮叨的每个字都被他拆分咬碎了去探究其深意,企图从中把握李正德的情绪。
  可李正德就好像与平时没什么两眼,自得其乐地傻笑。
  “我们山上以前就属我下棋最臭。”李正德回忆着,“杨心问一开始完全不会,被我压着打了两天,他就不乐意玩儿了,后来也没机会再较量,对他我可是无一败绩!那姚垣慕看着呆呆的,下棋竟然还行,跟我竟然不相上下!”
  陈安道听着他的话意:“来日方长,和杨心问下棋并非难事。”
  李正德便又傻笑:“那还是算了,再下我怕是下不赢他了。”
  香燃尽了。
  “师父!”陈安道再想不出什么计策,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没有办法了,双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没完地叩首,“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
  “不能擅自行事?还是不能任性妄为?”
  李正德忽然打了个响指,一片昏暗的蛊中霎时亮起了一片金光,那金光带着些珠光宝气,衬得李正德的脸都透亮起来,陈安道的眼被闪了一瞬,看不清李正德的样子,只能听见对方那依旧没心没肺的声音。
  “你和杨心问都被那什么画皮术给弄得元神不稳,再磕下去小心真磕出个好歹来,这之后还得靠你来收拾呢。”
  之后?什么之后?李正德身死之后的人间吗?可哪里还有将来?哪里还有什么之后,炼狱之中只有无尽延伸的苦痛。
  “师父……师父——”陈安道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朝着李正德爬去,“李正德你给我停手!”
  “诶,一个两个的孽徒。”李正德笑着拎起那剑,手已不抖了,“你们都要活久一点啊。”
  陈安道在那片刺眼的光里茫然地摇着头,他的前额被磕得稀烂,发带松散,他忘记了如何站起来,跪趴着朝李正德而去。
  他想象不出李正德自刎的模样,毕竟他的师父那么胆小怕事。
  可当那柄剑划过那脖颈之时,很快,很稳,血线绽开,如桃花怒放在不合时宜的地方,李正德最后看他的眼里没有怯懦和动摇,像是个真正的得道宗师那样镇静而慈爱地望着他,似是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苦痛。
  “师父……”陈安道伸手死死掐着李正德的脖子,企图将那些喷涌而出的血堵住,“你怎么会流血……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连李正德受伤的模样都从未见过,从小到大李正德受过最大的伤也就是那次天涯咒。
  “止血……要止血……”陈安道想写凝血令,可那柩铃已被拔了舌并不在身边,只有那散发着魔气的棺铃,仿佛在庆贺着深渊归位而得意地震响,陈安道一把抓起那棺铃往地上砸去。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你不能……不能……不能这样……你不能死……你不能……”
  再度陷入黑暗的洞穴里,一声声喃语和呜咽淹没在海潮之中。这里就像是龙卷的中心,宛如墓穴般的死寂,而在百尸蛊之外,万灵悲哭,群魔动荡,李正德亲手落下的七道鬼蜮封阵悉数消散,与春苗一同自漫长的冬日中苏醒的,是那些藏匿了十几年未敢露于人前的邪魔。
  三宗齐鸣警山音,七门四十二家在各处封地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悉数开启禁制,各地听记寮急传烽火流金令,可在这全胜的妖物面前依旧如螳臂当车。
  陈安道感受到手心里的血液已变得冰冷,李正德已死的事实就在他眼前,在他掌心。
  “怎么办……”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随即手指骤然用力,甚至抠破了自己的脸:“怎么办?”
  怎么办?
  快想。
  快想。
  李正德为什么会死,姚垣慕为什么会助阵?叶珉开了条件——快想,是什么条件,能威胁到他们两个?显而易见是我,是我和杨心问,这样能保全我们二人,可他们为何能笃定叶珉要的祭品不是我和他?
  除非他们亲眼见过另一对骨血和心魄。
  无首猴还活着,只要叶珉设法让杨心问将它从心魄里解开,无首猴就是心魄的第一人选。骨血,问题是骨血,他们从何而来的骨血?
  陈安道猛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他赴京前那日让姚垣慕抄录的功法再次浮现在眼前。
  姚不闻传给姚垣慕的功法,并非姚家的炼丹术,甚至不是什么内门功法,只是寻常的锻体术。就像姚垣慕一贯所学的那样,姚家千里迢迢将其带回家,不加管教,不督促其修习,甚至纵容内门弟子打压,却一定要他拜在李正德门下,有什么目的?
  除了意外上山的杨心问,他和叶珉都是对世家而言重中之重,绝不能有闪失的东西,所以放在了李正德身边,受李正德的庇护。
  姚垣慕重要在何处?
  那磅礴得几乎怪异的灵力,不曾引气入体便被姚家带走的天赋。
  “为何如今才想明白……”陈安道双眼猩红,“姚垣慕分明一直在我身边。”
  杂念丛生,姚垣慕背着箱笼,端着小山样的信函狂奔,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的傻样,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陈安道闭上眼,默念: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骨血心魄具在,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叶珉还需要人命。”
  下界已乱,要在妖魔的地盘绑上万个活人成三元醮几乎不可能。
  把人带回山上?
  “对……”陈安道说,“以避难为由将流民带回山上。”
  可是,且不论粮食能供多少日,临渊宗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尤其是三元醮之事对宗中弟子还是隐秘,万人血祭准备的动作决计藏不住,宗内还有杨心问他们,叶珉藏不住的。
  血祭必须被三宗和世家分摊。
  岁时倒置,天地不辨,此间即彼间,天涯共此时。
  四年前司仙台和阳关教便借天涯咒,将平罡城内的岁虚阵起在了临渊宗。
  这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不是唯一的选择。
  可对于陈安道来说,这是仅此一招的生死棋。
  他慢慢地松开捂着脸的手,转而去抓地上的那把剑。那把窄剑的剑身灵气蒸蕴,想来不用多久便能成灵,是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陈安道有些着迷地将那沾血的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下。
  只要轻轻一划。
  这样的静默只过了片刻,他移开了剑,将剑刃重新对准了李正德的脖子,双手高举,随后重重落下。
  他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一步步走出了百尸蛊。
  刺目的阳光下,第一个向他奔来的是陈勤陈勉,落后一步的是雒鸣宗的长老,姚不闻和霈霖仙人紧随其后。
  白沙依旧细腻透亮,海潮汹涌如旧,飞鸟盘旋在海面之上。
  他听见了深渊归位的声音。
  又或许深渊由始至终都在那里,如死亡一般永恒,此间消逝的不过是一个李正德。
  不过一个李正德而已。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家主!”
  “陈安道!你、你手里的是——”
  人群喧闹,陈安道被海之骤然提起了领子也不曾挣扎,只是紧紧地怀抱着手中的头颅。
  “李正德死了。”海之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眼睚眦欲裂,“你怎么敢活着的?”
  李正德已经死了,陈安道便已没用了。
  作为陈家人,作为岳华兰的孩子,作为先天灵脉,作为骨血,作为李正德既定的容器,作为陈安道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是杨心问还需要他。
  “我要活着。”陈安道借着这一瞬的阻挡,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滑进了她的袖口,“我不会死。”
  海之察觉到了什么,稍稍一愣,一旁的陈勤陈勉立马把她挡开,将陈安道护在身后:“家主!你先走,我们——”
  “我哪里也不去。”
  长明宗毗邻平罡城。
  当年他们就在岁虚阵上再起了一个天涯咒。平罡城内的百姓对长明宗积怨已久,此后必定大乱,比起收留流民,长明宗大可以以“平定暴乱”为由,屠杀平罡城内的百姓。
  而那里有现成的天涯咒。
  纸条包裹着的小竹筒被陈安道放进了陈勤的后衣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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