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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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乞丐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来。
  “谁告诉你那里有妖怪的?”
  “是——”常采薇张嘴便要答,可随即又愣住了。
  是谁来着?
  “是……我娘。”她撒谎了, 避开了那乞丐自那一头乱发下投来的探究的视线, “还有村里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啊。”乞丐无所谓地摆摆手, “这样。”
  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常采薇斜眼看他那曲起的腿,半晌道:“你那条腿果然没断!”
  “谁说没断的,只是今日又好了而已。”
  “怎么可能这么快?”
  “世上奇人异事多着呢, 你哪儿能个个都听过?”个乞丐被人拆穿了谎言也不见尴尬, 兀自胡扯道,“这村子恁小,你见识少也是情有可原。”
  常采薇被他气得昏头。
  “外头的好东西可多着呢。你们这村子让这山给困住了,你也没想过出去?”乞丐指了指那在朝阳下泛着金光的山巅, 石碑立在其上,便如一座高大巍峨的坟墓。
  “没有。”
  常采薇遥望着那石碑, 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
  第三天, 常采薇又上了山。
  那乞丐趴在雪地上, 气若游丝道:“这儿可真冷。”
  常采薇看着他一侧空荡荡的手袖, 愣神道:“你的手……”
  乞丐说:“让狗咬了。”
  哪有狗能隔着袖子咬下手臂的?又有谁能在失了手臂之后又躺在雪中过夜?常采薇眸光微动, 许久道:“你……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
  乞丐抬起头, 雪上还有他脸的印子:“普度众生。”
  常采薇:……
  常采薇:……这缺胳膊断腿的乞丐说起大话来倒也不怕折了腰。
  “不说我了, 你和你那情郎如何了?”乞丐在雪地上坐了起来, “看你上山上得这么勤快, 我瞧着是闹不愉快了。”
  他料事如神,常采薇确实和那卖货郎吵架了。
  “他说要到我家提亲。”常采薇蹲下来,看地上一截露出来的枯枝,“我不让。”
  乞丐那条没断——据称是断了一天就好了的腿,伸了开来,着实是长得过分,叫人愈发可惜他没了的那条腿。
  “你要嫁给那你娘给你选的那夫婿?”
  常采薇点点头。
  “那你可要跟人说清楚了。”乞丐说,“告诉他你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没意思,可千万别说什么父母命不得不从,叫他生出些一头热的孤勇来,到你大婚时跑去抢亲。”
  “怎、怎么会……”
  “那可说不准。”乞丐竖起根指头,在她面前转啊转,“我见过可多这样的事了。”
  他分明年岁尚轻,与自己应当是一般年纪,可常采薇与他说话时,却总觉得对方阅历极丰,带着些遍览人间世事的洒脱。这一说,便叫她上了心,暗自嘀咕着那卖货郎是不是会冲动行事之人。
  “哪怕他瞧着不像,也未必不会这样做。有些男子爱人,便是在心上人表现得乖顺可爱,只想讨你喜欢,可若见你受了委屈,那便是要怒发冲冠为红颜的。”
  乞丐说得煞有介事,叫常采薇不禁道:“你也是男子,你也会这般吗?”
  乞丐嗤笑一声:“我才不,装来的有什么意思?我本身就这般讨人喜欢,惹人怜爱,跟我抢人,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此人这幅尊荣,便是村里体面人家的狗见了都是嫌的,竟还有脸说这种话,着实了得。
  常采薇笑了一声,也仰躺在了雪地上。那雪还没融在她身上时,其实也没那么冷,她的目光自林间枯枝里穿过,投向了湛蓝的天际。
  “可你要想好。”乞丐的声音传来,“若你与他说明白了,他识趣得不纠缠你,你们可就算散了。”
  “我知晓。”常采薇说,“只是天大地大,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村子更好的地方。他是浪客,也不该为我一人困在这里。”
  常采薇朝着天际稀薄的几笔白云伸出手。
  天真远啊。
  故乡的天似乎总是这样的晴日。
  故乡。
  常采薇一愣,什么故乡?
  “姑娘。”那乞丐的语气带笑,“你在哭什么?”
  她茫然地摸上了自己的眼睛,眼眶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湿漉,一滴热泪自眼角滑落,消融了身下一点冰雪。
  “是啊。”常采薇喃喃道,“我在哭什么?”
  家不就在眼前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每个夜晚,常采薇都告诫自己不要再上山了,那乞丐有古怪,她每日都在离那石碑越来越近,太危险了。
  可每当她睁眼时,推开窗叫外头干冷的风一吹,她便像是再难以忍受这屋子里的暖意,挣扎着要从爹娘温柔如水的目光,和这邻里和睦的村子里逃出去。
  逃到哪里去?
  她兜里的熬稃早就没了香味。
  常采薇蜷缩着膝盖,膝盖又抵着脑袋,半晌道:“我还没有与他说清楚。”
  乞丐似是半点不意外,反倒笑道:“怎么,你要这样吊着他?”
  “我不知道。”常采薇说,“我娘应当是看出来了,昨日她与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要学着道别。”
  “说得好。”
  “好什么好?”常采薇将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只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也说得不错。”
  常采薇抬起脸来:“你怎么这般敷衍?”
  只见对方拄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杆,手抵着上面,下巴压在手背上,发间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你跟你娘说的确实都好。文辞本就是墨客为自己的行事绣上的花,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寻到言之有理的名言加以佐证,要紧的是你自己怎么选。”
  他说着,慢慢直起了身子,拄着拐站起来,又看向山巅。
  “去山顶看日出吗?”个瘸子又惦记着那儿,“今日也是个晴天。”
  常采薇没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而是往山下望。
  从此看去,村落便如一个小小的池塘,村子中心覆着白净的厚雪,在晴日下亮如明镜,又似一汪池水,周遭的小屋错杂地挤在一起,恰似池边的鹅卵石,此间澄净若世外桃源。
  她眨了眨眼,却在闭眼的瞬间凝望到了那白雪染血,尸横遍野的景象。她再不舍得闭眼了,只是强撑着眼皮,任它愈发干涩,在这寒风中守望着那小村。
  “今天不行。”常采薇的眼□□风刺激出了泪,“明天吧。”
  乞丐没有回答。
  次日,常采薇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叠好了被褥,打开了窗,眺望着那似乎越来越近的山,越来越大的石碑,而后收回视线,走出了房门。
  寻常的村屋哪里会有这样大的耳室给娃娃,她走出了房门,那房室便在她身后变小,变旧,床成了榻,上面只有一床破洞的薄衾。
  爹娘已然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热粥、窝窝头、还有酱牛肉。她坐下来,娘给她夹了块肉,絮絮叨叨地与她说铁铺那小子给他们家拾了几筐柴,给他们磨了几把带锈的刀;他爹跟铁铺匠的关系不好,对这婚事还是颇有微词,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两人四目相接,立马便热热闹闹地吵了起来。
  常采薇带着笑听他们吵,低头喝粥。
  粥里好多的米,插根筷子进去,似是都能立住的。
  “闺女,那铁匠的小子也就那样!”她爹气道,“若是有旁的好的,你瞧上了,尽管跟爹说,那小子想着献点殷勤就能上我家门,想都别想!”
  “你这——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跟我要卖女儿样的!我瞧中那小子憨厚老实,家里又知根知底,哪里是殷勤不殷勤的事!”她娘说着拉住她的手,“闺女,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瞧不上他,那娘也瞧不上,可你爹的话是一句不能听,他跟老刘头有仇!”
  两人说着又吵上了。常采薇坐在那儿听,她好像一直听下去,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爹,娘。”她忽而走到了两人边上,随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
  “女儿走了。”
  她爹娘被她这三个响头叩傻了,茫然道:“你、你要去哪里?”
  常采薇慢慢地站起身,又向前一步猛地抱紧了二人,轻声道:“去女儿该去的地方。”
  她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跑出了门。
  这寒冬之中怎会有新鲜的牛肉,她这辈子又何曾喝过这么浓稠的粥。冬日农闲之时,他爹总是要去镇子里做些碎活儿,她娘也是要针线功夫补填家用,从不曾这般悠闲地聚在一起喝粥吃肉。
  她出了门,那屋中飘荡的粥香便散了。
  她跑着,来往的人亲切地唤她名字,村口的好婶婶又在做熬稃,朗声问她跑这么急做什么。
  常采薇没有回答,她怕自己足下一顿,便再也不舍得离开了。
  她飞奔在街巷之中,山林之间,并不清楚自己跑得是否快,她所能做的只是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迈下离开这片桃源的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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