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七月十七,现下握笔已不大稳当,字迹潦草,惭愧。只是所记之物宝贵,入魔之人大多在祈愿之后即刻成魔,少有如我这般负隅顽抗之人,虽是苟延残喘,却也维系了五年之久,期间或有特殊之处,详细记下,对后世研究深渊或有助力。
  八月初五,姐姐给我煲了汤,我喝了两口便吐了个干净。不仅因为她手艺不大好,还因为我满脑子只想着人血,除了人血之外的东西,光是闻到气味便叫我难受。
  我有些怕,求姐姐发誓,当我撑不住那日必要亲手杀了我。
  她没有发誓。
  杨心问已渐渐想起了些什么,可思绪被汹涌而来的饥饿和疼痛搅乱,叫他不能细想。
  他的梦愈多,心魄便像是在逐渐融于深渊那般,见深渊之所见,感深渊所感,他不怕这个,夏时雨也不怕,却还是夜夜梦魇,她在怕什么呢?
  夏夜却不闻蝉鸣,墙边摆放的冰盆融得很快,陈安道早些时候在那放了一捧莲子,说是冻过的更好吃,冻过了,再剃掉莲心,沾了糖浆,这回必定是好吃的。
  杨心问浑身泡在冰冷的虚汗之中,分明是热得要命的,却又觉得手脚冰冷,灵脉里的丁点儿灵力还在负隅顽抗,久疏蕴养的灵脉脆弱无比,每次冲击都疼得像是有糙纸磨砺他的骨肉,闻言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陈安道给他掖被擦汗,絮絮叨叨地与他聊京中的见闻,又把那被妓子勾走的坏东西颠来倒去地骂。
  杨心问不想听他说这个,于是动了动手指,勾住了陈安道的手指。
  “待我撑不住的时候,你要快些动手。”他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些简短的字句来,“务必要捣毁我的元神,且不可让席露一朝落到旁人手上--尤其是师父。”
  方才的絮叨霎时静了。
  杨心问的胸中涌出些恨意来。
  我怎舍得对他说这些话呢?
  但夏时雨是那样舍得,或许是因为时日已近,或许是因为她心上人在她耳边说着别人,又或许是她已堪破此间实相。
  “与我发誓。”
  他缓慢又艰难地转过了身来,就着月色伸出手,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腕,叫他分不出掩面的功夫,亲昵道:“与我发誓,你这次不要追上来了。”
  “我不许。”陈安道声已呜咽,在这深夜色里听来格外悲切,“我为长,你为幼,没有你抛下我的道理,便是你我来日黄泉道上相见,也只许我等你,不能你等我。”
  “可是我早已入忘川。”杨心问用尽全力,将那掌心抵在自己唇间,“你送过我最后一程的。”
  “我不许……”陈安道半点不解风情,抽出手来,半撑着身体侧坐起来。
  方才滑到鬓边的泪又顺着颌角而下,过了颈,让锁骨轻接,终于如杨心问那日所设想过的一般,于那玉一般的凹陷里盈满,在月华之下晃得人眼热。
  他捏着杨心问的肩头,似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了,“我不许……”
  杨心问见他哭得这样厉害,也偏头落下了泪来。
  “那日我见你昏迷不醒,怕你醒来后再见不到我,才会一时糊涂,许下那样不成样子的愿,害得你我今时今日还在此处辗转。”杨心问又不甘心地抓过了陈安道另一只手来,将那手慢慢摊开,十指悉数嵌了进去。
  陈安道要抽回手捂住耳朵,却被他十指相扣扣得紧,半分挪不动。
  外间起了光,那是天要亮了。可这夜分明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尚未得一好梦,怎么便要分离了呢。
  “邪神在上。”陈安道伏在他身上阖眼,“我不要醒。”
  “席露一朝本是我用来宽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杨心问看着胸前那人的发顶,觉得便连那一点发旋都可爱得叫他挪不开眼,“没曾想最后竟把你困于此处。”
  “就让我待在此处吧。”陈安道说,“你为何能叫我醒来。”
  杨心问点了点那泛白的发旋:“在我死前,深渊抽了我的元神,连着我元神间的席露一朝一同入你灵台,此间幻梦有真有假,都是你我角力的结果。”他叹道:“这是祂对永不分离的回答。”
  “祂为何要抽你元神?”
  晨光打进了门帘来,杨心问感受着周身的苦楚愈轻,指尖的色泽已褪,变得无色,无形,无所依。
  “你分明知道的。”
  原以为世上最苦的不过是心爱之人咫尺间,却连诉之于口都不成。
  可当真看到人这样落泪,才晓得只要那人能高兴,怎样都是好的。
  她怎能许下这样荒唐的愿望呢?
  生死之际,她竟只念着那一点私心。
  嚎哭声如破晓的天光,自寂静处划出一道裂天般的痛楚,青坞故居与那晨雾一同消弭,满山花开,那是此间飞升的吉兆,百花斗艳,万紫千红,刺鼻的花香似要埋没那声悲哭,将她心上的伤口悉数掩盖,又叫她化作盛景下的腐肉,滋养那无穷尽的花海。
  虚影既散,夏听荷跪俯在一片花田之中,临飞升之际,就要前尘尽忘,掌中仍紧攥着一册小本。
  小本的最后一页,娟秀的小字写着:
  京城大妖动乱,死伤惨重,吾辈不能阻。庄氏子召深渊临世,周遭人非疯即死,唯我心志不动,约莫是因为我早已经疯了。
  祂转头看我,我当我要命绝于此,死前只忧心阿姊醒后不见我,是不是要落下眼泪来。
  若上天诸神得听吾愿。
  叫我神魂与她永不分离。
  第106章 罗生道
  上官见微头晕脑胀的, 抬眼看了许久,也没认出笔下图案是何物。
  可又似乎有些眼熟。
  不过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不能动?
  “虽然那日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京城百姓,可到底是沾上了人命勾当。”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却无法回头,只能任由那声音说着,“一会儿见了人来, 切记态度软和些, 人正伤心着呢, 别惹事儿。”
  他似是“嗯”了一声, 又似乎没有。
  到底是接触过些深渊之事,虽然上官见微觉得元神道可望不可即,心魄道虚无缥缈, 骨血道天理难容, 三相说更是疯子才想得出来的邪物——一言以蔽之就是全无兴趣,可继任家主时还是被族中长老按着头学了些,连蒙带猜地估摸出此地应该是某种梦境之间。
  正当他腹诽这渊落之理着实邪性之时,“自己”又忽而转头道:“那尸首的事——”
  “嘘。”他见身后那人身着丧服, 朝他摇头道,“若叫听荷知道我们拿了小雨的尸身, 她是要跟我们拼命的。”
  上官见微一愣。
  什么玩意儿?
  你们拿了谁的什么东西?
  “可这是宗主自愿给我的。”上官见微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显得像我们偷来的一般?”
  那男子闻言失笑:“小雨愿意给, 那是盼着自己的遗体能对后世有用。可听荷才手刃了胞妹, 转头便知道尸首到了我们手上被切来研究, 岂不是要气疯?”
  “你可长点心吧, 你这样的, 日后也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这棒槌似是天生不开窍, 闻言依旧没能理解为何要遮遮掩掩, 只是点头应下了。
  宗主。
  上官见微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听荷、小雨、宗主。
  宗主的尸身。
  他大爷的,你们拿夏时雨的尸身做什么妖!
  上官见微灵台间天雷滚滚,劈的他神志外焦里嫩,肝胆欲裂,若是能动,眼下必要后退两步,翻窗跑去,绝不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可天不遂人愿,连夏时雨的尸身都能由人作弄,他一个小小的兴浪境器修又能怎么样?只见他又看向了桌上那阵,一旁还摆着算盘,掌柜记账般敲打着,也不知在算些什么。
  “可有进展?”
  身后那人在逗野鸟,一边逗一边问着。
  上官见微手上不停,半晌答了个:“有。”
  见他听不明白,那人只得追问:“有何发现?”
  “宗主的尸身腐朽得极快,内脏已尽数生腐,我将其剃去,烂肉落了冰封阵,扔进了樊泉底,剩下的则以寒窗阵镇住,在后院里停放着。”上官见微依旧不抬头,手下拨珠的速度愈快,“虽是盛夏,可终日以寒窗阵冻住的尸身,不该这么快腐化。”
  那人挑眉道:“庄兄,你不是向来喜爱研究心魄一道,怎么对尸体也是颇有研究。”
  上官见微沉吟片刻,半晌却道:“我始终觉得,人之三相,本为一体。”
  那人指尖一顿,随即自那瞳孔里生出了些奇异的光来:“什么意思?若是三相本为一体,那原本落在元神的里的东西,在尸骸之中难道也会——”
  似是鲜少见得此人这般情态,上官见微抬眼道:“怎么,你有所需?”
  “……没有。”那人半晌笑道,“随口问问罢了。”
  他们还在说着,上官见微却已经兀自神游起来。
  想到自己现在是庄千楷,上官见微就哪哪儿都不舒服。他出生时,庄千楷这个名字已经用得很少了,大部分人提及,都是用“人身剑鞘”来称呼。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