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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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这石饕餮观人心中险恶已有百年,也是个心硬的。”千面人的语气带了些孩子般的好奇,“也不知你二人在这梦蛊中相争,到底哪个能脱颖而出。”
  杨心问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他不是能为他人苦楚落泪的人,这泪也不是他的,而是这些噩梦主人的。
  这些梦不知是叫他看着,还将他一并拖进了那生不如死的悲伤之中。
  会想着加入万般仙众这种邪教的,能有几个日子过得好的?哪个不是被逼得疯魔,被逼的走投无路,才会将此生寄托给梦境和成仙的妄念。
  泪眼婆娑中,他自朦胧间看见了千面人蹲在他头顶笑,一边笑着,一边探着脑袋缩着手,挠挠自己的手背,又挠挠自己的后颈,像一只真正的猴子那样嬉皮笑脸地打量着自己。
  转眼间,杨心问又囹于如泥沼一般泥泞的水中,沉重的车马过不去,他陷在泥里,与兄弟们一起以身铺路,想将这批军粮运过去。
  可是大雨瓢盆,官道塌陷,过了这个泥沼,他们也绝不可能按时抵达。
  延误军机,是要掉脑袋的。
  他不要死。杨心问喃喃道:“我不要死。”
  他的口中进了泥,他的双眼沾了土,他被车马压弯了脊背,他的骨骼在一寸寸断裂。
  “我不要死。”他说,“谁来,谁来替我死,我不要死,我不要……”
  “我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在他耳边炸开。
  他不需要抬眼看,便知道姜崔崔那纤弱的身躯躺在了他身旁的泥沼里,马车将她一寸寸地按进泥里,她痛苦地呻吟出声,却是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还有生路,却不愿当那把陷人不义的刀。
  这是他自己的噩梦。
  “那日你袖手旁观。”季闲的声音在杨心问头顶响起,“是知晓岁虚之中不过虚妄,还是没有与我对峙的胆量?”
  “我……不是……”
  “你当真不记得自己在那时,跟条丧家犬一般地祈求过什么?”
  “我没有祈愿……”杨心问喃喃着。
  他的手慢慢地摸向剑柄,往颈上重重砍去。
  “我没有……”
  他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死没死。
  “你没有?”季闲的声音慢慢的又变了,变近了,变轻了,杨心问抬起眼珠,自血泊看见了自己。
  天矩宫西侧的平台上,藏经阁不知所踪,门前的石饕餮碎成了十几块,散在地上,被银杏叶盖住了少许,天空云层繁厚,竟是要落雨的模样。
  杨心问手里攥着其中一根羊角。
  “恭喜小友,撑到了这石饕餮神识碎裂,自毁元神。”千面人的声音随着梦境的褪去也飘远了,“也恭喜小友,终于想起了那日究竟许下了什么愿望。”
  杨心问茫然地看着那滩血。
  血泊似明镜般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首下无身,只有一个整齐的断面,还在汩汩冒血。他无首的身体在不远处跪着着,一手持剑,一手拿着羊角,似有所感地慢慢转了过来。
  剑上血未干。
  他想起来了。
  “那日……我对祂说……我对祂说……”杨心问慢慢开口,气音吹跑了那片落叶。
  “我活着。”
  从那天开始,哪怕断头剖心,哪怕生不如死。
  他都得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二章和三十八章提及有线香味的纸人
  第74章 未葬骨
  午后不知怎的, 竟下起了一场晴日雨。
  本就湿润的空气更添几分潮意,屋子里的熏香也像是被那水汽粘得飘不起来,那香味出不来, 炉里的香也燃不明亮,沉在炉子里,慢慢地往下飘, 包裹着俯跪在地上的陈安道。
  小几上的棋子沾了雾水, 摸起来一片冰冷。
  “这些年民间战乱不断, 天灾人祸数不尽数, 邪祟却比十五年前少了许多,这都是……有一半深渊被禁锢的缘故。”陈柏在手上叠着帕子,像是要将这东西折成个特定的形状。
  “等时机成熟, 以你的骨血换下你母亲的骨血, 世上便再无深渊,再无邪神,只有一个正道宗师李正德。”
  帕子被丢在了地上,就在陈安道的身边, 是个小鸟的形状。
  而陈安道像条从水里捞上来的鳗,生来没有能叫他直立起来的骨, 只能这样伏在地上, 借着那袅娜的香隐匿身形, 祈望自己此生都能不必再见天光, 更遑论飞翔。
  像是从这沉默里汲取了些许发声的气力, 陈安道张开了眼, 声音沙哑地慢道:“只我一人吗?”
  陈柏轻咳了两声, 垂眼看他:“不错, 盛衢和上官赞的双相极佳, 现在看来没有更换的必要。”
  陈安道微微勾了唇角。
  “只是万事都需有两手准备,世家一直在留意可能的心魄和元神,你日后承袭了家主之位,也当留意些,你是最适合找他们的。”
  “为何?”
  “骨血是容器的根本,三相融合的仪式就是由元神和心魄分食骨血,所以这二相会有吞食骨血的本能。”陈柏说,“你有一具能承载万魔之源的身体,身上有些许魔气的人也容易被你激荡心神,你要万分小心,时常跟在李正德身边,若有意外,你抽魂入柩铃,叫李正德生食了你的尸骨。”
  柩铃,灵柩。
  原来这便是这铃铛的另一个用处。
  陈安道双手撑着地面,忽而笑了:“父亲分明知道您那大弟子生了心魔,是不是?”
  他话里带了难得的笑意,在这阴湿泛潮的房间里竟生了些诡异。
  静默侍立在一旁的白老先生闻言抬起头,刚要说些什么,便被陈柏拦下了。
  “是。”
  “父亲有意将族中事务交予他,叫他生了妄想。”
  “不错。”
  “您确实病重,但并未神志不清,装作大权旁落的模样叫他篡权,待我上山,让我在此上演这出斩魔。”
  “您放陈潮争权十余载,似有似无地给他家主的念想,哄他在弟子寮里当靶子,他好高兴,自少时便日日殚精竭虑,收买人心,自族中错综复杂的权利争斗里杀出一条血路。”陈安道笑得不可自抑,甚至自眼角呛出了泪,“待时机成熟,您便卸磨杀驴,叫我尽数收下他的成果。”
  陈柏慈爱地点头:“你瞧得出。”
  荒谬几乎将那压垮了他的愧疚都盖过了,陈安道的指尖扣在地面,渐渐收起,指甲将剥未剥的痛楚似乎能叫他的神志清醒些。
  “我一个短命的祭品,如何配得您这般为我谋之甚远?”
  “你是深渊日后要用的骨血,自然配的。”陈柏越发温和道,“不只是我爱重你,各大世家都愿对你倾囊相授,你是我们共同的理想……虽然我约莫是看不见那天了。”
  晴时雨刚下便停了,停了一阵,又像是在远处开始下,风雨云都闹到了远处,就剩寂寥的青山在云雾里长留,盼着下一次再难期许的相逢。
  桌上瓷碗空荡。
  “父亲既然这般翘首以盼。”陈安道哑声道,方才的狂笑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下面想死又不能死的疲惫,亦如陈柏欲盖弥彰的诛心之言,“为何要放个空碗在那里?”
  幕后的身影似是微微一僵,可随后又传出语气平常的一声:“……你、你这月已经喝过了,不是吗。”
  陈安道在那一瞬间很想抬起头看看,看清楚他的父亲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的头颅似有千钧,光是抬起来的这个念头便沉得要将他脖子都给压断。
  他没有抬头。
  “这副残局。”陈柏半晌轻道,“你还要下吗?”
  陈安道的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万人血债压我入局。”他的声音如云雾般缥缈,“未至收官,我不敢抽身离开。”
  帷幕里似是传来了一声叹息。那叹息散在了晚风之中,很快便找不见了。
  后面几日,陈安道留在房里侍疾,始终不曾就寝。
  困极了便在椅上略略合眼,醒了后便又跪回了榻前,间或去听记寮里看看,重新整了一份寮内轮换的规则。
  寮内的主司正念着旧主,打着哈哈敷衍他,并不执行,陈安道也不在意,留了手稿便走了。
  他又以陈潮入魔为由上了一次弟子寮,清查寮内是否有秽物,弟子们本以为他会顺势接管规训的事务,可他当真只是走了一趟寝室和校场,请了个新的筑基丹师,对其他的事务仿佛一点没兴趣,拢共也就只去了这么一次。
  陈勉有些着急:“少主,那群人不老实的,您不趁着现在给按住,他们早晚要闹事!”
  陈勤不似他弟弟那般急躁,可也是忧心忡忡:“三师兄本就与大师兄势同水火,四师兄私底下的小动作也多,还有那听记寮里领事的舅伯父,听说他儿子去年拜进了长明宗。”
  “就是就是!他掐着听记的脉,东阳府内的银钱和灵石流动都在他眼底,谁知道他敲了那些商贩和修士多少——少主!你这煮的什么药,怎么连千胆参都放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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