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189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宋从心持杯,抿了一口茶水。
  隐刃也执笔不动,他坐在靠椅上,脊梁却挺得笔直。即便面具掩盖了真容,也莫名让人感受到一股倔强。
  “唉,也罢,你和我来吧。”
  宋从心带着隐刃再次前往关家庄,至于她和灵希犯夜之事,刚直不阿的玄衣使选择忘了个精光。事情暂告一段落后,关家庄与关家城中的宅邸被全部封锁,刘莳花也被地方官府带走问话。但刘莳花年岁已大,已经到了“不可上刑”的年纪,再加上关家主母上吊自尽后她心灰意懒,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话。
  无可奈何之下,玄衣使只能选择曲线救国,调查收录附近村民的口供,隐刃则试探一下柳回舟是否知道一些什么。
  “数年前,关家主母因患有癔症而离开关家府邸,与刘婆一同居住在郊外的庄园里。但你先前也亲眼见了,关家主母的癔症并无伤人之举。按理来说,她不应离开城镇在外‘独居’,身边甚至连一个看顾的人都没有,只有刘婆对她不离不弃。”路上,宋从心对隐刃道,“先前我走访市集与村落时收集到不少小道消息。霖城附近的山林鲜少有大型异兽出没,但多年前曾有过野熊伤人的事迹,不过后来被官府集结的村民合力围剿。”
  所以?这跟关家的诡事有何干系?隐刃手头没有纸笔,只能以眼神表示问询。
  宋从心自顾自地道:“那是一个冬天,猎杀的野熊因太瘦太干,县令只取了一对熊掌,其余的作为报酬分给了附近的青壮。百姓家中平日难见荤腥,即便养了鸡鸭也要用于买卖。那一年难得能分到兽肉,村民们时至今日依旧津津乐道。”
  隐刃听得一头雾水,但并没有打断宋从心说话。宋从心也没有立刻解释,她只是需要隐刃明白这个前提罢了。
  两人重新回到关家庄,失去主人后,原本充满烟火气的院子也变得萧条。无人照料的药圃长了杂草,宋从心站在正对香樟树的庭院外,抬手抚上布满尖锐划痕的院墙。
  “关家主母之所以被打着‘静养’的旗号赶出来,是因为她患有离魂症,也就是夜游。”宋从心平静道,“关家主母带着两个孩子移居此地,但夜游的症状却日益严重。她一开始还强忍着,夜间尽量不睡,内心煎熬时便会蹲在墙角偷偷地哭,一边哭一边抠墙皮。我第一次问起这面墙皮脱落的院墙时,刘婆说,主母从小便有这个习惯,长大了也改不了。”
  隐刃一时恍然,难怪关家庄的院墙上有那么多孩童的涂画,靠近香樟树这边的墙角墙皮脱落了大半。
  “那一年的冬天,恰好便是村子逮着野熊的时候。”宋从心垂眸看着狗洞边缘的划痕,“熊都有冬眠的习惯,
  冬日出没的野熊乃离穴兽。除了外敌入侵、巢穴被毁、入冬储食不足外,熊会在冬日离巢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要哺育后嗣。
  “熊是很狡猾的动物,若非万不得已,它不会轻易袭击人族聚落的村庄。这些野兽的报复心和学习能力都很强,它们甚至会模仿人族的行为使人放松警惕。有些野熊会将牛粪堆在头顶,伪装成戴帽子的牧民。它们会两腿直立,像人一样行走、敲门,在夜晚或大雾天里对行人招手,然后……”
  柳回舟的语气十分平静,但隐刃却感到一阵汗毛倒竖的凉意。
  突然,隐刃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注视着柳回舟的眼睛,不顾舌头的伤势,失声道:“难、难道说……?”
  “嗯。”宋从心指着院墙外的划痕,用手比了一个及腰的高度,“母熊一去不回,饥肠辘辘的幼熊自然要外出觅食。关家庄临近树林,那头幼熊循着母熊的气息来到附近,在此徘徊。也就在那时,幼熊听见了关家主母呜咽的哭声。”
  幼熊在关家庄外徘徊,它在狗洞外胡乱抓挠,却掏不到洞里的两脚兽。幼熊的体型无法钻入狭小的狗洞,于是它模仿着关家主母的哭声,发出类人的呜咽。
  关家主母那时已经心力交瘁,半疯半痴。她为早夭的幼子整日以泪洗面,而在这种境况下……她无意间听见了回应她的呜咽。
  “病弱的主母,两个幼童和一位老妪居住在此,为了安全,院墙修得很高,刘婆还特意打造了铜锁。”
  关家主母出不了院子,但她相信自己的孩儿回来了。她将此事告知了刘婆,哭着恳求刘婆将钥匙给她。刘婆心知她病入膏肓,却不敢再提死去的关家幺儿,于是刘婆便哄着她,说逝者不能与生者见面,见了便要被冥差抓走。关家主母被劝服了,她不再闹着要开门,而是每天夜里都倚在墙边,对着狗洞说悄悄话。
  但某天,关家小女儿起夜,无意间发现母亲蹲在墙角。她胆子奇大,凑上前去倾听,却发现母亲在和病逝的“弟弟”说话。
  母亲想见弟弟,小女儿想着弟弟莫不是在外面玩疯了不肯回家?于是,小女儿仗着自己身量矮小钻出了狗洞,要替母亲把不听话的弟弟带回家……
  “关家小女儿‘失踪’了,主母自那之后也彻底疯了。”宋从心注视着隐刃的眼睛,缓缓说道。
  隐刃沉默半晌,含糊道:“……关家主母,她、知道吗?”
  “谁知道呢?”宋从心收回视线,仰头望着高高的院墙,“民间有传言‘遇熊须得装死’,这是山民的经验之谈,因为熊不吃死物。所以熊吃人往往都是从手脚吃起,人被吃掉大半时还活着,还能挣扎求救,还能哭喊……那个夜晚,关家主母迸发的情感,引来了山林初生的神祇。”
  纯白如纸的神祇,还未体悟红尘冷暖,第一口饱尝的却是比死更痛楚的怨憎与绝望。
  “本该镇守一方的地祇被人心牵绊,降格成为了户神。关家小女儿溢散的魂魄被其吞没同化,这位初生的神祇最终以幼童的模样降生。”
  隐刃注视着柳回舟,这位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此时眉眼间却藏着一丝近似神佛的悯然:“被戾气浸染的神祇注定堕落,祂没有生死道德的观念,先后吞噬了关家的血脉。之后波及的范围逐渐扩大,霖城开始有人失踪,而那些失踪的人究竟去了哪里,你们想必也已经有了答案。”
  “但,为什么?关家主母,无事……?”隐刃追问道。
  宋从心轻叹:“因为祂本身是地祇,身负守护的愿景。祂也并不是想害关家,祂只是本能地亲近关家人,想要……回家。”
  那件缄物隔绝了一切害人之物,满身恶戾的地祇守护着关家,却又被自己的权能拒之门外。祂只能在夜里不停地叩门,祈求“母亲”开门,让祂回家。
  关家长子并不是因为入林寻药才失踪的,而是因为看见了祂,误以为那是“失踪”的妹妹,所以跟着祂走了。
  “祂将土地……化为沼泽。你曾对祂说……惊飞,不跟祂走。”隐刃艰涩道,“祂莫非,以为……把人带入土里,是在,玩耍?”
  宋从心没有接话,隐刃的面具掩盖了他通红的眼眶,他深吸了几口气,问道:“你为何……知道?”
  宋从心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道:“你那天在庙里若是拔刀,斩却的便是那些失踪者残魂糅杂的共体。祂吸纳了太多逝者的残魂,灵体已经不再纯粹了。你拔刀固然可以杀死祂,但那些死去的人也将死不超生。你能找到祂真正的跟脚,断却祂的执念,这很好。”
  隐刃觉得心口发堵,有些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其他失踪者……尸体,找到。那,关家两个孩子的尸体,在哪?”
  听见隐刃的问话,宋从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们一直都在院子里。”
  “……什么?”隐刃讶然。
  “因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也是另一个母亲的孩子。”宋从心从袖袋中掏出忧黎草的干花,“霖城本不该种出青蓝色的忧黎草,但刘婆不知道。因为她是追随主母一同流放到此地的,京城种出的忧黎草就是青蓝色的。刘婆没在其他地方种过忧黎草,所以她不知道此地土壤培育出的忧黎草应该是藤红色的。”
  一位母亲等待倦鸟归家,两只倦鸟深埋地下。孩提一样的神祇便也觉得,人应该“回家”。
  宋从心言尽于此,她转身回程。
  此时天色向晚,四野无人,徒留隐刃站在田野上,远眺城镇炊烟袅袅。
  ——天色黑黝黝,月娘梳妆头。
  晚归的鸟儿,不回头。
  第310章
  宋从心当然不是未卜先知,她之所以知道这么多,一部分是自己推测的,一部分则是灵希告诉她的。
  返回客栈后,宋从心和灵希相对而坐,谈起关家这桩诡案,最终也唯余叹息罢了。
  “你窥探过往之事,不会感到难受吗?”宋从心检查了一下灵希的眼睛,确认师尊和自己的封印都在,灵希能看见的东西十分有限。但在灵希突破金丹后,她刻意催动灵视时还是能看到一些堆叠的重影。在明尘上仙的安排下,灵希加入了暗门,利用自己的这份能力调查出了许多外道尘埋的线索,屡立奇功。
  如今的灵希,在无极道门内算是彻底站稳了跟脚,不再是天书命轨中孤立无援的“女主”。
  “我没事,师姐。”灵希坐在床榻上,任由师姐检查自己的眼睛,“不用担心,我分得清虚实。”
  宋从心揉了揉灵希的额发。
  灵希命途坎坷,平日待人疏离,即便在明尘上仙面前都不假辞色,唯独在宋从心面前才会显露几分情绪。
  宋从心不知道灵希为何唯独对自己特别,但看着灵希的表情,她偶尔也会想起雪山长乐神殿中遇到的那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观看天书后的后遗症,继“世人皆欺吾师”之后,宋从心也对天书中的“女主”有种莫名的怜惜。她总觉得灵希像一只漂泊无依的风筝,若不多系几条线将她牵住,一转眼她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看着灵希一点点地走出自己既定的命运,认识书中不认识的友人,结下书中不曾缔结的羁绊。宋从心宽心之余,也有几分“我所做的并非无用之功”的欣慰感。
  毕竟明尘上仙太过强大,宋从心无法从师尊身上观察出自己带来的变化。
  宋从心再次摸着师妹的脑袋出神,灵希也乖巧被撸。算着时间,师姐也差不多该回神了,灵希才道:“师姐试探出结果了吗?”
  “……嗯,情况不算很好。”宋从心回过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先前的推断果然没错,那位被称为‘刑首’的玄衣使怀抱的匣刀果然也是一件缄物。”
  第一次在楼梯口与玄衣使狭路相逢时,宋从心就注意到了隐刃怀中的物什。那柄匣刀气息诡谲、深不可测,以宋从心如今的境界竟也看不透那物什的来历。为了一探究竟,宋从心暗中提点隐刃,并引导玄衣使深入调查关家诡案。如愿目睹了刀刃出匣之后,宋从心得到了刑天司相关的情报,也摸清了这件匣刀的来历。
  天书对斩执刀的标注,让宋从心心中一沉。
  [缄物:斩执刀拾之叁
  箴言:“幽冥无回,断贪嗔执想。”
  濯无何乡水冶炼之利刃,取神树枝干铸其匣身,受封神前,净罪愆,斩因果,断轮回。
  冥神骨君御赐神刀,金册陈铭,位列拾之叁。
  封存“惩罪”之咒言,被此刀判死之物,三界除名,消弭于天,不入常道。
  其思其念则化作流水,聚于无何有之乡。
  于天殷子民而言,断却往生,不入神国,此乃十恶之罚。]
  宋从心不知何为“无何乡”,但被斩执刀所戮之物将不入轮回,也无法前往骨君的神国。对天殷人而言,这是最重最恶的刑罚。
  而“位列拾之叁”,意味着天殷国中这类缄物至少有十三柄。一件缄物都能将一个小国祸祸得底朝天了,天殷国居然有十三件。
  斩执刀,加上关家庄中收缴来的铜钥,算下来,她们才刚刚踏入天殷,便遇见了两件缄物。这可不算什么好兆头。
  正如宋从心和明月楼主先前猜想的一样,天殷国不仅在私下供奉着留顾神,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驭使骨君的神权伟力。冥神骨君不仅掌有天殷国的实权,甚至还能赐下缄物干涉常世。虽然不知道这种渗透到了何种地步,但显然,冥神骨君的信仰已经如同一棵扎根大地的老树,与这片土地纠缠颇深。
  “师姐是想彻底祓除永留民的道统吗?”虽然宋从心神色淡然,但灵希还是隐约察觉她有心事,不禁问道。
  “不。永留民的道统已经根深蒂固,想要动摇其根基恐怕需要无比漫长的时光。”宋从心摇了摇头,见灵希似有不解,便耐心地解释道,“冥神骨君的道统严格来说并非外道,而是中州地域衍生出来的文化的一种。祂的存在断绝了神舟大陆的死生轮回,对其子民而言却是王道正统。上清界的决断遏制了留顾神信仰的蔓延,却无法阻止中州子民私下供奉。这一路
  走来,你想必也深有所感。”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无论背后掩藏着何种真相,姜家为中州子民缔造了国泰民安的盛世,这是无可否认的。
  “就譬如关家诡案,这起惨案背后,究竟何人有罪呢?”
  是痛失三子的关家主母,还是掩埋真相不愿让主母再受心伤的刘婆?是被人心牵绊不分善恶的地祇,还是最终揭露一切的刑天司?
  谁都没错,不过是天意弄人、造化人心的结果。
  若是能够稳定眼下的局势,宋从心已经做好手持九州列宿,和中州进行意识重组、文化洗牌的持久抗战了。
  “我不关心那些,我只在意师姐。”灵希垂眸为两人的空杯斟茶,“师姐此行去往中州,所为何事?”
  “查清楚中州与白面灵合作的缘由。”宋从心并不瞒着灵希,但真话却不说尽。此次前往中州除了参加恒久永乐大典以外,宋从心还想查清楚灵希身上魔族血脉的来历,看看有没有能够缓解劫浊的办法。同时,调查一下白面灵与永留民合作的最终目的,规避可能到来的天地大劫。
  不过,这些没必要说得太过清楚,天塌下来有长辈顶着,灵希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此间事了,休息两日后便启程吧。”
  宋从心和灵希各自回房,宋从心这才将粟米珠中闪烁不停的通讯令牌拿起。与明月楼达成合作后,宋从心重新组建了一个六个人的聊天群。这个聊天群里有宋从心、姬既望、梵缘浅、楚夭、明月楼主以及灵希。梵缘浅已经开始自己的朝圣之旅,楚夭依旧三天两头找不到人。但通讯令牌的便捷还是将这些天南海北、各自忙碌的天骄串联了起来,他们会在群内互通情报,分享趣事,偶尔报备一下自己的行程,让友人知道自己去往何处。
  毕竟不管怎么说,大家也是一起吃过饭的交情了。
  这个时代的友谊是“车马慢,书信难”,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便许久不曾见面的友人,感情也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变得生疏。
  聊天群内发话最多的依旧是姬既望,哪怕是看见一条颜色好看的鱼他都要用留影存下来分享。不过近年来海上贸易的推行忙得人不可开交,姬既望旺盛的倾诉欲也从一天上百条减少到一天十几条。不过比起聊天群内的其他人,他还是说话最多的水龙王。
  宋从心拿起令牌一看,发现聊天组里还挺热闹。
  【梵缘浅】:我已抵达天干山地髓窟,即将进入变神天,届时可能收不到简讯,还请诸位万勿担心。
  神舟各地都有能够进入变神天的入口,这些入口大多深埋地下,受地下水、岩浆与魔气的腐蚀而呈现出坑坑洼洼、九曲回环的地质地貌。越往深处去,魔气便越发浓重,大片炽热的岩浆与毒气组成生命的禁地。元黄天的生灵难以跨越这天然的屏障,变神天的魔物害兽也无法从中爬出。
  世人认为地下流淌的岩浆是地母的骨髓与血液,所以这些隔绝两界的地窟被称作“地髓窟”。
  想要顺利通过地髓窟,金丹是最低的门槛。体内已经自成循环的金丹修士不惧毒气与烈火,但这也不过是最基本的硬性条件。变神天环境险恶,火山地裂,魔物遍地,实力稍有不济便可能被魔物所害。更别提变神天毫无秩序可言,邪修魔修杀人夺宝、弱肉强食之事不在少数。因此,正道规定“道门元婴、佛门自觉阶(罗汉阶)”才被允许独自前往变神天。梵缘浅也是突破自觉阶后,才决心前往变神天。
  宋从心不知道梵缘浅对其师哥究竟有何执念,但据说梵缘浅出生自变神天,是被上一代佛子抱回来的。
  两代佛子之间或许有很深的因缘,但梵缘浅不说,宋从心也无意追究友人的往事。
  【拂雪】:一路平安。若有需要,随时开口。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