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第1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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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兰因的坦白让宋从心在短暂的愣怔后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她原以为兰因是某个势力派来的密探,身上背负着某种目的与使命。
  但听兰因这么说,他选择进入雪山完全是出自自身的意愿。宋从心直觉他并没有说谎。
  “……我很抱歉。”宋从心认真道。
  “无妨。”兰因先前不肯说,但真的把话说开之后反倒是十分平静,“时隔久远,那些过往之事对于现在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了。查明真相只是为了了却心结,毕竟没有过去与记忆的人,便如同无根之木、不系之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自己画下的囚牢中作茧自缚。”
  “我的过去对我而言便如同万顷波涛中一块可以立足的浮冰,看似无足轻重,实则却是我与此世唯一的牵系。”兰因闭了闭眼睛,“因此,我有时会分不清镜中人的面目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是他人眼中映照出来的那个人的模样,还是那无处可寻、无力证明的过往缔造出的才是自己
  的本性……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自讨苦吃,庸人自扰了。”
  这听起来或许会有一些荒谬,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却能理解兰因的执着了。
  宋从心的前世也是无处可寻、无力证明的过往,而她两世的身份容貌也全然不同。若不是因为早期穿越过来时便是从婴儿时代开始活起,宋从心恐怕没有办法立刻走出“自我认知”的困局。她是直到已经在这个世界活过比上一世更漫长的年岁,才逐渐学会接受今生的自己。
  所以当初仪典长老有意收她为徒之时,宋从心才会如此感激。因为仪典长老让她将自己与故事中的“大师姐”区分开来,真正确立了自己的本心。
  但即便如此,宋从心的前世依旧是无法对人轻易提起的过去。
  兰因说完后便开始着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他腰侧不知道被什么利物伤过,黑衣已被鲜血染透。宋从心环顾四周,发现兰因在周遭撒了一些气味呛人的粉末。确认这里暂时不会引来虫子之后,宋从心便接手了替他包扎伤口的事宜。
  兰因并不逞强,将绷带与药水递给宋从心后便取出针和鱼肠线缝合自己的伤口,他动作熟稔利落,显然经验丰富。
  “既然要交心,等价代换,你也应当告诉我你的过去吧。”
  宋从心专注于伤患身上的伤口,听见这话却是偏了偏头。她觉得自己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兰因却道:“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说谎,我也无法证实你言语的对错。”
  确实如此。宋从心盯着染血的绷带,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大抵是因为好歹是共同经历这一切的同伴了,又或许是因为直面蟠龙神的冲击让人心变得有些麻木。一些无法对亲近之人讲述的故事,反而能对萍水相逢、注定分道扬镳的人说出口了:“我轮回转世之时忘饮孟婆汤,因此生而知之。”
  兰因:“……”
  这个开头一出,本就天方夜谭的过去变得更像随口编造的话本故事。好在兰因教养极好,也不打断她的“胡编乱造”,只是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听她说那些假亦真真亦假的过往之事。
  前半生碌碌无为,后半生风尘仆仆,在随性逍遥与坦荡无愧之间,宋从心选择了后者。
  “某一天,我拾到了一本无字天书,祂告诉我,此世将面临灭顶浩劫,灾难将至。”
  “一位伟大的人将会在浩劫中陨落,而后神州陆沉,万劫不复。”
  “为了自救也为了不让在乎的人们成为熔炉中的蝼蚁一只,我决定谋权夺位,将那人取而代之。”
  宋从心这话说得自己都想笑,兰因从她开口讲述时便保持了诡异的沉默,宋从心觉得他应当是在用沉默表达“我看你如何敷衍我”之意。在将那些堵在心里的话都说出口后,宋从心突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积压在心脏上的重量被分走了一半似的。
  伤口还未愈合,灵魂尚未平复。神殿地宫中的危机四伏,乌巴拉寨中埋藏的罪孽与恶果,有太多太多尚未解决、需要他们去面对的困难与灾厄。
  但在即将启程奔赴下一个未知的旅途前,他们靠在冰冷的墙边,平淡无谓地分享了彼此的故事。
  如此行色匆匆,皆是彼此的过客。
  “我作茧自缚,你也不遑多让。”听完宋从心的故事,兰因如是道。
  宋从心颔首表示认可,随即又道:“心有羁缚,天地亦为囚笼;心无枷锁,陋室亦有青空。”
  语毕,她站起身,朝兰因伸出手:“走吧,该继续前进了。”
  “你已有头绪?”
  “嗯。”宋从心微微抬头,她想到《倾恋》中的那一场大雪,那场掩埋一切的雪崩,就如同神明给予苍茫大地的最后一个拥抱。
  “正如你先前所说,长乐之主已经陨落,雪山神女却还有一念尚存。”
  原书的故事中,累世的血债与罪业浇筑出名为蟠龙神的恶果,在其洗涤一切不洁之后,祂又回归了雪山的怀中。
  他们身在乌巴拉寨的这场迷局中,其间真实与虚假交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唯有堪破迷障,拨云拂雾,方可窥得虚玄背后的真相。
  诅咒寨民并意图洗涤一切不洁的不是蛰也不是早已远去的明觉之神,而是这些年被作为生祭献祭给蛰的无数活女神的意志。但是,以活女神的怨念与蛰结合后升格而成的伪神,不管是活女神还是蛰,本身都没有司掌风雪的权能。
  所以,原书中用风雪埋葬一切的,应当是那位隐藏在幕后,司掌风雪与妙音的神。
  ……
  “你确定这样做,她就会来见你吗?”
  楚夭站在挂满木牌与红线的雪松树下,看着尸傀将江央高举,看着少年将一个银质的铃铛系挂在树上。
  “我不确定。”江央沉默着摇了摇头,他坐在高大的尸傀肩上,微微仰头看着树枝上摇曳的铃铛,“这是我曾经和拉则的约定,我想见她时便将铃铛挂在树上,她想见我时便在枝桠上系一根红绸缎。通常,是我想见她居多,只要我将铃铛挂在树上,她夜里便会来庙里寻我。”
  “寺院中有通往神殿的地道,但年代久远,许多道路都已经被遗忘或是废弃了。从小生活在长乐神殿中的拉则比许多祭司更熟悉地底的密道。”
  “有点奇怪。”楚夭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说长乐神殿是长乐之主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吗?既然是陵墓为什么还会修建这么多的地道呢?按照常理来说,墓主人应当是恨不得将陵墓封死,不让盗墓贼进入的吧?且不提你们说的污染外泄,难道你们不怕有人破坏或是利用神女的尸骨,惊扰祂的长眠吗?还是说你们这些后人违背了神女的意愿,私自修建了密道?”
  “确实如此。”江央并不反驳,反而道,“神女的本意确实是在祂陨落之后彻底封锁神殿,但后来又有谕旨,言其在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最初追随神女的明德主持修缮了为传递明觉之志的大明净觉寺,并留下了唯生有琉璃目之人方可主持祭神的戒律与传统。我得了上一代神子的传承,原以为这是为了巩固信仰之举。但如今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唯有
  特殊血脉之人方可进入长乐神殿。”
  楚夭双手抱胸:“为什么唯有血脉特殊之人方可前往神殿,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若是打算一去不复返,自然不必如此煞费心思。”江央垂了垂眼眸,“但若要全身而退,便非我等血脉而不可。这些年来,我等血脉传承殊为不易,但苦守至今便是为了赌神谕中的一线生机。没有我族之人的领路,妄图冒犯神明之人皆会葬送在神殿里。”
  “八年前,神殿中的蛰因缺少神女赐福之血的压制而暴动,危急关头,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阻止了灾厄,并且救下了我。”
  “他本想命我带他进入神殿,但我谎称传承散轶,不知如何开启神殿深处的禁忌之门。他对我下了咒术,意图让我言听计从,但真正开启禁忌之门的方法唯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才能‘看见’。因此即便他搜魂洗脑,夺取我的记忆,也仍旧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的线索。”
  江央将那些过往之事轻描淡写地说来:“后来,那人似乎是放弃了,他镇压了蛰,控制了乌巴拉寨中的祭司。当时的主祭与我理念不合,他怨怼我放走了作为生祭的活女神以致险些引发大祸。而后祭司中又有人投敌反叛,以乌巴拉花洗去了我的记忆,让我忘记了拉则。”
  “那个人是谁?”楚夭听着,不知为何有不详的预感。
  “不知。”江央淡漠地摇了摇头,却是道,“但他觊觎的无非便是神女的血脉,我们一族又被称为长乐神殿的‘守墓人’。大明惊觉寺塔不仅是为了守护乌巴拉寨,更是为了守护人间与长乐之主的秘密。直到神女神谕中那个渺茫的一线生机现世。”
  “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先前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他们派来的。”
  “听起来,哪怕他阻止了八年前的灾祸,你依旧不感激他。”楚夭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枝头的铃铛。
  “当然。”江央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因为蛰,便是他们带来的。”
  第205章
  对于江央而言,一切都恍如隔世。
  前尘香不愧是前尘香,当他“忆起前尘”之时,江央今生所在意的一切都变得单调浅薄,反而是曾经的执念越发深刻入骨。那些对于他人而言早已远去的往事,对于江央而言却是历历在目,鲜明得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
  江央记得自己乘坐在华贵的软轿上,朝着那身负枷锁、赤足踏在雪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她仰头看着他,用一双仿佛被霜雪洗涤过的眼睛。
  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江央也看见了那双冰湖明镜般的眼眸映照出的自己。他不明白,他是形如傀儡、无神可奉的神子,眼前这个女孩才是能聆听神音、被神眷顾的神子,她才应该身穿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轿子上俯瞰众生,而不是沦落至此。
  江央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诸多祭司的所作所为是在渎神。
  人究竟能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什么?被世人赞颂为人间活佛、拥有最虔诚信仰的神子朝女孩伸出了手,稍一用力便将女孩拉上了轿子。他不顾周围面色惊变出声阻止的祭司,不顾女孩身上的脏污与尘土与自己的衣饰格格不入,他只是用自己焚香礼佛的手拥抱了那个瘦弱的孩子。
  “卓玛啊,请宽恕你无所作为的信徒。”
  该说江央任性还是狂妄呢?
  本该用于净手的圣水被用来擦洗女孩脸上的尘垢,本该用来破开肚腹的利刃被用来裁剪虬结的乱发,本该由神子亲手主持的祭祀变成了闹剧一出。江央放跑了作为祭品的活女神,在仅有神子才能莅临的祭坛上给女孩编了一晚上的辫子。
  在那之后,拉则“自由”了。
  江央祓除了拉则身上用于掌控行踪、制止她逃离的咒术,为她换上新衣服,赠予她食物。他告诉拉则若是祭司要抓她,便朝神殿里去,因为他们不敢进入神殿,只敢在外围的醒思台前徘徊。他与拉则立下了相见的暗号与约定,两人总会在深夜时分相见,因为被蛰寄生的祭司根本无力阻止。他们会一起坐在神座前的轿子上、寺院雪松旁的台阶上,头碰着头地凑在一起,像两只互相依偎的雪兔。
  “您不能这么做!您让她眷恋人间,她便不会再愿意回归神国!”拼死谏言的祭司被摁倒在地上,匍匐跪地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在他们看来,本该庇佑他们的神子已被邪祟所染的活女神蛊惑,而不再以苦行遏制邪性的活女神将会被五浊垢染,不够纯洁的灵魂将无法回归神国。
  那便不回吧,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他身边。不是作为活女神与神子,而是妹妹与哥哥。
  “神子,您可有想过后果?”外表年轻的主祭看着他,悲哀几乎要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溢出,“一人的性命,真的比整个村寨的人更重要吗?”
  前任神子曾经告诉过江央,若是觉得罪恶,便多看看人们幸福的样子。但比起那些活在虚妄中的人们的笑脸,江央更喜欢拉则穿上颜色鲜亮的衣服,辫子中编入漂亮的花儿。他看着哑巴似的不爱开口的女孩,会摸着她的额发一遍遍地夸她:“拉则像仙女一样。”
  “我会带你走出雪山。”
  那是江央未能实现的承诺。
  灾厄降临之日,江央备足了盘缠与食物,对一队商队中的好心娘子下了暗示。这支商队会离开雪山,他们会经过乌巴拉花海,洗去与乌巴拉寨相关的记忆。在他的暗示中,那好心的娘子会将拉则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会将她带离雪山,会带她去看雪山之外的红尘是何等瑰丽的样子。
  哪怕在外人的口中,尘世众生皆苦。但至少,他们都是真实地活着。
  而江央呢?江央坐在尸傀肩上朝着大山走去,活女神的血可以抚慰龙神,神子的血自然也可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以这些年得到寨民供奉的“神子”身份给这个尘世一个交代。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央认同先祖与祭司的做法,他的信仰告诉他,那是不义之事。
  而以不义开始的事,只能以罪恶来使其巩固。
  年幼的男孩捧起一捧雪,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凉刺刺的冰寒,却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在走向雪山的那条舍生之路上,江央思考了许多,他知道乌巴拉寨承载的罪恶,也知道村寨中并非没有虔信徒能够清醒地认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乃罪恶之事。但人们忏悔、自愧,却已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大错已成,一错再错,有些人犯罪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能得以解脱,而是因为所爱之人在受苦。
  这样的“诅咒”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让罪孽得以偿还、得以宽恕?这世间是否有一场吞没毁灭一切的雪,让这一段不和谐的旋律戛然而止?
  江央安静地坐在转经廊的台阶之上,俊秀的面容在微弱的烛光中明明灭灭。尸傀伫立在江央的身后,如同守护风雪的群山。雪白的袈裟迤逦及地,几乎要在昏暗的夜色中生出珠玉的光来。寒风拂过山巅,送来飘荡的雪絮,它摇曳着枝桠上的铃铛,发出阵阵空灵悠远的长鸣。
  她真的会来吗?红衣女子询问之时,江央只是摇了摇头,他心里没底。
  被那神秘的斗篷人救下之后,乌巴拉寨经历了一次血洗。作为村寨中目前唯一拥有神赐血脉的人,江央侥幸苟活了下来,却被那人洗去了八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在残酷的真实与虚幻的美好之间,身为神子的江央选择了后者。他像曾经的每一任神子那般以罪孽之事守护村寨,时至今日。
  这八年来,失去记忆的江央只能在他人的幸福与笑容中寻找生存的意义,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心口空荡荡的,似乎生来便缺失了一块。江央以为这或许便是“神子”之意,与那些鲜活的人们相比,他始终都缺少了一颗属于人的肉心。神明蒙上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人间的惨剧,他是一樽空荡荡的石像,没有体温,也不会为他人长出痛楚的血肉之躯。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江央这么想过。他会在每一个寂静可怖的深夜中转动经筒,他会在寺院大堂的偏殿中供奉香火与一些不知要献给谁的鲜花与食物,他会忍不住去打量信徒身上鲜亮的衣着,然后长长久久地发呆,不知这种空洞的真意。
  但是,江央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竟还有一丝隐秘可悲的期待。
  这些年里,江央供奉在偏殿中的食物会有所减少,鲜花会变成粗糙的花环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一直觉得寺院中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但以前的江央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那些半夜里蠕动的百足与扭曲的血肉之影。无悲无喜的空洞神像,本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寺院中的雪松枝上挂满了红绸呢?
  江央抬手捂住脸庞,只觉得鼻子发酸,眼角滚烫。他胸腔内的肉心疯狂的跳动,呼吸拉扯得血肉几近痛楚,他感受到了疼痛。
  “沙沙”,寺院中的灌木丛中传来了细碎的窸窣之声。江央朝下方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中钻了出来。
  眼眸澄澈如冰湖明净般的少女蹲在台阶之下,仰头朝江央望来。
  宿命总爱跟人开伤痛的玩笑,让这一切都仿佛昨日的光影重现。
  就如同命运的齿轮再次咬合倾轧的那天,本该处决活女神的“神子”回头,与本该被献祭予龙神的“活女神”四目相对。
  ……
  “……大妮?”
  宋从心茫然地站在墓室的隔间外,看着完好无损的结界与内里空荡荡的阵法。昏迷不醒的阿金仍然倚靠在墙边,身旁放着鼓囊囊的包裹,里面存放的是足够两人十几天吃用的食物。地上有一些食物零碎的痕迹,但是那本该待在这里的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大妮去哪了?宋从心有些焦虑,她迅速检查了结界与阵法,却发现自己离开前的布置都还完好,这意味着大妮和阿金并没有遇见难以摆平的危险。随后宋从心又检查了周围的痕迹,离开时她曾在周围施加了一些追踪足迹的术法,可墓室外却并没有属于孩童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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