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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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孩子们听起来,那些哥哥姐姐就像是去天上的仙宫里当长生不老的仙侍了,实在惹人羡慕向往。
  小阿音长到了“见分晓”的年纪之后,终于有一年祭神节, 爹娘破天荒地领着她出了门。
  “吱呀“一声——
  木门打开, 外头的夜像是被碰倒的瓶子,流了一地的月。
  阿音揪着娘亲的衣角, 跟着大人往外走。村寨中不同于以往的景致伴着夜风糊了她满眼, 她轻轻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画面实在绮丽, 美得令人惊叹。
  暮色四合, 山间弥着薄雾, 这夜却并不朦胧。
  山谷间浮灯漫漫, 好似天上坠下的碎星三千, 与今夜隔外清亮皎洁的月辉交织, 长明不败。
  地上摆了许许多多的火烛,引路一般,粼粼的光海涌向某处。沿道的树木上系着五颜六色的绸带, 无声地在光流里飘舞。
  每个人都安静地顺着烛光尽头的方向而去,脸上神情虔诚如朝圣,气氛神秘而隆重。
  晓羡鱼认得这个方向,是去祭坛的方向。
  她走了几步,便感到轻微头晕目眩——小阿音的胸膛里,心脏跳得有些快。
  小孩子头一回参与这种热闹的活动,难免会紧张兴奋。
  然而晓羡鱼细细感受了一番,发现兴奋之下,似乎还藏着隐约的、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的惧怕。
  小阿音这个时候还不了解活人祭的事,为什么她会生出害怕的情绪?
  疑问再次漫上晓羡鱼的心头,她一直觉得不对劲——山民们把残忍恐怖的活人祭祀对孩子——未来祭品们瞒得死死的,小阿音不知道这些,却还是下意识伪装起了自己。
  是心茧里的过往太混乱、细碎了,导致她措过了什么吗?
  晓羡鱼思索着,终于,人流缓缓停了下来,山民们集聚于祭坛之下。
  上一回,她就在那高台上接受“山神的检验”;此刻在心茧里,她反过来变成了在下头看热闹的一员。
  只是阿音人小个矮,视野实在有限,又顾及着装瞎,没办法探头探脑瞧个真切。
  她只能时不时从人群缝隙里窥到一点画面。
  过了不知多久,前头的仪式结束,一对装扮繁重而华丽的少年少女被带了上来。
  他们身上穿着祭神服,是那一年的祭品。
  小阿音想必也认得那两人,她微微愣了一下。
  大概是在困惑,前不久分明已经离开村子、去神栖洞中做了神侍的两位哥哥姐姐,怎么又回来了?
  ……还身体不太舒服的模样。
  晓羡鱼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两人神态间是凝固的恐惧与痛苦,面具般钉在脸上。他们就那么杵在台上,似两具毫无生息的傀儡。
  这两人已经死了。
  这是种十分特殊的死相——生魂离体,肉身还残余着一口气,却已完全失去了意识。短期内,便会表现得如同行尸走肉。
  看来,这两名祭品已经被送去山神老巢,供它享用过了。
  生魂于大多邪祟而言,无疑是世间至味,尤其是干净的生魂。
  所以祭品才需要经过神池的检验。像晓羡鱼这样的,满身繁杂挂碍,尝起来多半黏牙得很。
  不过在噬魂的邪祟中,像山神这般喜欢折磨人的不多——它没有给这些祭品一个痛快,他们那扭曲到骇人的遗容表明,在生魂离体前,他们曾经历过莫大的痛苦。
  那变态的山神大人想必不爱又酸又脏的凡人肉,生魂剔完,留下两具干巴巴的躯壳,施舍给这些山民。
  山神大人打发野狗似的丢点骨头,而人们感恩戴德,满怀虔诚地沐浴这份恩泽。
  晓羡鱼心想,这盈山里的神不是神,人也不像人。
  眼下这祭神节看样子已经来到最后阶段,这一夜,正是在筹备与庆祝接下来的沐泽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族长开始处理食材。
  他拿起祭台上那柄利器,命人分别压着两名祭品伏跪在池边,方便他弯身割开他们的喉咙,已经是行尸走肉的两人毫不挣扎。
  鲜血喷涌,流入了神池。
  这一步是在放血。
  族长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血迹,神色享受地品味起来。
  晓羡鱼不由感到恶心——原来神池是给人放血用的,里头那些的食物也是汲血而成的。
  还好当时谨慎起见,那些村民拿来的食物她一口也没动。
  还未来得及消化这点膈应的心情,晓羡鱼便被身体传来的剧烈情绪所冲荡。
  小阿音目睹这一幕,心神巨震。她呆滞了几息,才猛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刹那间,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一声惊叫就要从喉咙冲出——
  晓羡鱼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侧及时伸来,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那掌心紧压在唇上,有些冰凉。
  阿音吓得呆住了,僵着身子没敢扭头。
  在场的大人注意力全被空气里弥漫开的血腥气息勾走了,所有人都渴望而炽热,无人留意到小小的她。
  阿音这才一点点转动脖子,害怕地用余光看向手的主人。
  是阿姐。
  少女低着头,神色隐于晦暗间,唯有一双杏眸还浸着细碎的光亮。她注视阿音片刻,悄然松开了手。
  这一次,她依旧什么也没说。
  ……
  那夜回去以后,阿音一连半个月都在
  做噩梦。
  她吓坏了,但自此开始,她也逐渐理解一切——
  原来,自己住在一座吃人的山里,与一群恶鬼共同生活着。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音头一回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这念头对一个孩子来说,可真是大胆,冒出的一瞬间,连阿音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分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分明生性胆怯,可她就是下意识有了这样的念头。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阿姐。
  爹娘也是这里的恶鬼,那阿姐……是么?
  她一直知道阿姐就是将来的祭品,不一样的是,从前她以为“祭品”是代表着以后能去神栖洞侍奉山神,光耀门楣;而现在,她知道了真相。
  山民们在等阿姐长大,等到了合适的年龄,在台子上被放血的就是阿姐了。
  ——可这些事,阿姐也一定知道。
  阿姐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她没有逃跑,她并不害怕……她甘愿做祭品。
  阿姐愿意,所以没揭穿她装瞎;阿姐愿意,所以在祭神节那夜帮她掩盖。
  一切只是因为阿姐愿意做最完美的祭品,而非对她有什么感情。
  晓羡鱼听见蜷缩在被窝里的阿音小声对自己说:“阿姐愿意,阿姐她愿意的……”
  小姑娘陷入了茫然与纠结,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阿姐以后会经历的一切。
  虽然姐妹俩并不亲密,姐姐又常年刻薄苛待妹妹,但阿音对此还是感到难过。
  阿音十岁那年的祭神节,阿姐成了祭品。
  祭坛之上,她的鲜血染红神池、头颅滚落在地。台下的阿音遥遥望着,眼里盈着泪水,却不敢落下。
  诡异的是,与从前那些不够虔诚的祭品不同,阿姐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如愿以偿。
  族长便捧着她面带微笑的头颅面向山民们,大肆夸赞着。
  那张笑靥就这么印刻在了阿音的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第二天夜里,桌上点起了红烛,阿姐的头颅被端上餐桌。
  围坐在桌边的爹娘满脸喜色,男人得意地说:“总算等到这一年,往年都只能分到拇指大小的碎肉……咱家的闺女,头当然要留给咱们。”
  晓羡鱼听见阿音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感到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无声地压了下来,她有些喘不过气,连视野都变得模糊。
  男人的话音在耳边远去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依稀看到晕出了重影的大人盛了一碗人头汤,施舍般的推到她面前。
  热雾扑了满脸,肉香萦绕鼻尖。
  胃里翻江倒海。
  晓羡鱼不知道阿音后来有没有喝下那碗汤。
  热雾下一瞬间便弥散了,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散去。再眨眼,晓羡鱼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窗外白日青天,安宁祥和。而她站在厨房里,面目全非的人头正在锅中烹煮着。
  那人头缓缓转过来,只剩一颗眼珠摇摇欲坠地镶在眼眶中,那只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看过来。
  它盯着晓羡鱼,恨恨地开了口——
  “你也觉得我的妹妹该死,对不对?”
  一颗熟透了的人头在说话,这画面太诡异了,晓羡鱼一时静默。
  她不能随意回答,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心茧用来诱她深陷的陷阱,倘若说错了话,没准她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晓羡鱼定了定神。
  以目前所了解到的来看,这位阿姐生前虐待、刻薄妹妹,死后也怨念不散,将一切都怪罪到无辜的妹妹头上,要她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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