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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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动作还是声音都过于沉冷了。和誓师场面慷慨激的高昂气氛并不相容。
  萧挽风在高台上道:“血战到底。”
  随着这四个字,洒落地面的出征烈酒,变成血红颜色,洒满高台。
  梦里出征的场面忽地又变了。
  哪还有高台?台下的将士也消失不见。大地裂开黑魆魆的裂口,站在高台之上的年轻大将,低头凝视深渊,把血红烈酒洒下。
  地面敞开大口的黑暗深渊,吞下鲜血,回报以凝视。
  谢明裳惊醒了。
  窗外雨急,鹿鸣捧着桐油斗篷追出门外。她披着斗篷,撑起油纸伞,往灯火透亮的前院走。
  严长史满眼血丝,站在外书房的大沙盘面前。
  京城北三百里。西有邙山,东有洛河。红黑小旗沿着洛河河道散乱布下。
  出征第五日,洛河东渡口大捷,歼灭三千突厥。
  出征第七日,前锋营半夜突袭,烧毁一批渡河舟船。
  出征第八日,后方辎重追上前锋营将士。
  押送辎重的王府亲兵回禀,前锋营一日四换阵地,轻骑沿着洛河河道急速行进,意欲堵截北岸的突厥主力。
  消息从此中断。
  如今日子已到九月初,前锋营出征第十四日。接近半个月了。
  “今日依旧无消息。”严陆卿对着沙盘道,“娘子,两千前锋营轻骑,孤军在前,直面突厥主力。接连六日没有消息……不似好兆头。”
  谢明裳把桐油斗篷挂去墙壁上,走近大沙盘,垂目注视错综不明的战局。
  “至少没有坏消息。”
  “等坏消息传来,只怕迟了。”严陆卿从长桌镇纸下取过一张书信,递给谢明裳。
  “臣属职责在身,不得不每日催促。娘子,主上手书在此,娘子何时启程?”
  书信随着押送辎重的十名王府亲卫回返,当面呈交给谢明裳。
  前线战局紧张,力透纸背的一笔狂草,只来得及写下四个大字:
  “即刻出京。”
  谢明裳把书信又压去镇纸下头:“再等等。”
  *
  轰隆!天边银蛇狂舞。大地忽明忽暗,山林阴影如鬼影。
  大雨混杂着鲜血冲刷地面。无名山野成战场,无数个声音同时大吼!
  “冲!冲!杀过去!踩过去!”
  弓弦声齐响,箭矢如雨互射,鼓声震天,喊杀声动地。双方骑兵同时发起冲锋,谁也分不清劈头盖脸落下的是雨还是箭。
  滚雷震响,紫电撕裂天地。
  双方冲锋骑兵在大雨里混在一处,长枪捅穿人体,刀劈马踏,滚落地面的骑兵嘶吼着扭打,被马蹄踩进泥里。
  身后战鼓声如雷,杀红了眼的骑兵们大吼:“冲!冲!”
  瓢泼大雨浸透铁甲。萧挽风策马立在山坡上,注视着雨中混乱战局,神色近乎冷酷。
  远离战场之外,几列重骑矗立在山林重影之下。人披铁甲,马披皮甲,长枪如林。一骑人马,仿佛一座铁山。
  雷声轰鸣,闪电光映亮大地,地面开始震动。
  激战缠斗的骑兵感受到异样,无数声
  音震耳欲聋高喊,“重骑!重骑!”
  前锋营激战当中的众校尉队正齐声大喊:“儿郎们左右闪开!!变阵!变阵!压住左右边翼!”
  重骑兵方阵出动,仿佛铜墙铁壁洪流,碾压过激战阵地,持续推进,不可撼动,不可抵挡,把突厥轻骑往河边驱赶。
  突厥轻骑战意大溃,呼啸着往两边溃散而去,又被左右边翼等候的前锋营骑兵驱赶回来。
  三面合围,唯一的开口在河岸边。突厥轻骑被分割成几块,一步步驱赶向河岸。岸边负隅顽抗者,长枪扎死;跳河逃亡者,弓箭射死,溺死。
  喊杀震天的山野逐渐安静下去。
  暴雨后的大河水深而阔,满河尸身浮沉。失去主人的战马漫山遍野地哀鸣。
  顾淮身披重甲,翻身下马,大步急奔山坡。
  “殿下,一战全歼突厥左军两千四百余人,只剩下跪地投降的八十余人未杀。擒获战马千五百匹。左军领兵的是一名突厥小王,人已投降生擒。如何处置。”
  萧挽风不回头地吩咐下去:“战马编入前锋营。战俘不留。突厥小王的头割下带走。”
  “遵令。”
  河边响起一阵凄惨哀嚎。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送上山坡,交由萧挽风看过,收入木盒,以石灰镇住,挂去马鞍边。
  “伤亡如何。”
  “战死弟兄三百八十余人。重伤者五百余人。轻伤还能上阵者未计算。”
  萧挽风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山坡下的战场。
  前锋营将士们冒雨在战场留下的数千尸首间徘徊,一一翻检,没断气的突厥人补刀,替阵亡的弟兄收尸。
  前锋营以少胜多,两战大捷。士气足而人疲惫。
  战力只剩半数,对方主力大军紧追不舍。
  “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后出发。”
  半个时辰就走?顾淮震惊道:“阵亡弟兄们的尸首来不及入土为安……”
  萧挽风牵过战马缰绳,站在山坡前方,凝望向不远处奔流汹涌的大河。
  流水涛涛,水广而深,一视同仁地容纳了护卫家国的儿郎和入侵中原的敌人。
  他牵着乌钩往山坡下缓行。一路前行路过之处,疲惫不堪躺卧休息的前锋营将士纷纷跳起行礼。
  面前这位年轻的主将,身为宗室贵胄,与将士们同吃同卧,同样尘沙满身。以精准敏锐的洞察力,坚定作战,带领他们以少胜多,两战两捷。
  关外的传奇人物,关陇四大捷战功在身,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毫不怀疑,他会带领着前锋营奔赴下一场大捷,立不世战功。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满是狂热和敬意:“殿下!”“殿下!”
  萧挽风冒雨站在前锋营将士中央。他的命令,向来是简短而铿锵有力的。
  “收敛阵亡将士铭牌,尸身水葬。等退敌之后,来河边招魂。”
  “原地修整,保持战力。”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众多疲惫而激动的年轻面庞:
  “大战还在后头。前锋营儿郎们听好了——血战到底。”
  河水涛涛,一道道沙哑而激昻的呼喊响彻云霄。
  “血战到底!”
  *
  谢明裳半夜猛地惊醒过来,心跳狂剧,仿佛预感到什么大事要发生。
  有模糊的呼喊声传入耳朵。兰夏推开窗户,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便清晰了几分,呼喊声来自王府外,老少都有,不约而同带出喜悦意味。
  她趿鞋下地时,院门外正好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娘子,醒一醒!军情急报!”
  “前锋营洛水大捷!一举歼灭突厥左军两千五百人!斩杀突厥小王,首级已送入京师!”
  兰夏和鹿鸣急打开院门。
  严陆卿领几名王府亲兵站在门外。
  相比于众亲兵脸上的狂喜,严长史此刻的表情,过于凝重了。
  “宫里也传来消息。天子闻战报毫无喜色,急招林相入宫议事。”
  “林相今夜奉诏出城。逢春公公听到几个字眼,据说,林相出城的目的是,‘犒军送行’。”
  犒军送行四个字,隐藏的含义,太多了。
  前锋营出征半个月,后方大军,原来始终未出京畿大营。
  天子急招林相入宫议事。林相亲自出城,犒军送行。
  “林相和河间王府,始终站在敌对两面,各为其主,敌意不可消解。”
  严长史慎重说:“京中恐有变故。娘子收拾一下,奉殿下手谕,即刻送娘子出京。”
  谢明裳站在院门边想了想,道:“牵我的得意来。”回去屋里拿弯刀。
  兰夏几乎惊哭了,追在身后喊:“娘子,我们、我们当真要走了?我们去哪儿啊。”
  谢明裳穿过庭院进屋的功夫,人已经想清楚了。
  她扬声叮嘱鹿鸣,把大长公主府带回的两笼信鸽子从厢房取来。
  “你们只管安心地住。”她把信鸽子交付给鹿鸣和兰夏。
  “河间王府的亲兵各个好战力,披上重甲,关门闭户,足以抵挡一两个时辰。有突发急事的话,把信鸽子放出去。大长公主府亲卫兵力一刻钟便赶到,端仪郡主会照看你们。”
  “谢家同在城西,谢家护院会来得更快。”
  谢明裳抓着弯刀出门,拉过得意的缰绳往外院方向走。
  “库仓准备的辎重粮草搬出来装车。我今夜跟车出城,问问消息。”
  城外有阿兄谢琅在兵营里。
  留在城内,消息迟滞,出城总能问出个究竟。
  严陆卿跟在身后追问:“娘子的箱笼呢?换洗衣裳不带几套?娘子出城还打算回来?”
  谢明裳听得笑了,反倒催促他:“你有空管我,不如赶紧准备辎重大车,多装几匣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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