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35节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谢明裳捧着黄绢圣旨,回了趟晴风院。
  鹿鸣、兰夏,乃至于寒酥、月桂,各个泪水涟涟。
  李妈妈噙着泪水,把圣旨供奉去香案上,喃喃念佛不止:“老天可怜见的。皇恩浩荡,谢家有福,有这道圣旨恩典,六娘终归可以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箱笼,嚷嚷着今天就要和谢明裳一起回谢家。
  烟雾升腾的香炉面前,谢明裳眼神奇异,睨视香案上供奉的黄绢圣旨。
  皇恩浩荡?
  当初一道圣旨,把谢家如待宰牛羊般圈禁;如今把她原本的自由身还她,就皇恩浩荡了?谁的恩典?算什么恩典?
  谢明裳提笔写:【回家向母亲报信】
  【福兮,祸之所倚。此刻归家,福祸未知】
  【告知母亲,且等父亲退兵,再做打算】
  鹿鸣识字,低声念给李妈妈听。谢明裳把纸张烧去,吩咐收拾箱笼,把震惊的李妈妈送出晴风院。
  院门敞开,穆婉辞远远地站在廊下,眸光幽幽盯着院门边拎包袱辞别的李妈妈。
  谢明裳走回时,感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停步直视廊下,正看见穆婉辞福身行礼:“恭喜娘子,重获自由身。”
  谢明裳站定在她面前。穆婉辞生性善于隐藏,从此刻平静无波的神色,看不出心底起伏。
  高兴,难过,酸涩,嫉妒?也许有几分酸涩和失落。
  穆婉辞留意到她的打量,自嘲道:“娘子母家得力。谢帅战功显赫,力挽狂澜,谢家中兴有望。娘子是有大福气的人。奴婢没这个福气。”
  谢明裳写:【你想要什么?】
  穆婉辞垂眸敛目,深深福身下去:“苟全自身而已。”
  她说谎。细微的情绪波动,被穆婉辞隐藏去更深处。此刻应答的,是个完美温婉的外壳。
  谢明裳不再问询,擦肩而过。
  吩咐晴风院关门闭户,只留下可靠的兰夏、鹿鸣、寒酥、月桂四人,其余人一律不用,净手焚香。
  她还有一整日的时间,细细描绘过世母亲的小像。
  内心不可名状的深处,有风暴动荡,从未止歇。撕裂她的内心,喂养黑暗中不可碰触的庞然大物,令她至今难以开口说话。
  她要静心,仔细地聆听内心深处的动荡。
  谢明裳铺开画纸,提笔写下从唐将军处听来的字眼:
  【贺帅】
  短短两个字,便引发心弦激烈起伏。仿佛平湖风波暗涌,暴风眼正在形成。
  谢明裳其实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的。
  她只要闭上眼睛,站在暗处的无头尸身便会冲她转过身来,发出无声地呐喊。
  安静的室内,她压抑急促的呼吸,站在桌前,一笔一划写下:
  【贺帅】
  【贺风陵】
  热烈地爱慕母亲多年,生下一对儿女,最终却又和母亲反目的阿父,贺风陵。
  她开始描绘最后一幅母亲的画像,母亲美丽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母亲抱着她骑坐在骆驼上,穿走羊皮小袄和长裙,带走弯刀,决然地抛下身后的父子,仿佛当年私奔而来的那个傍晚那般,骑着骆驼穿过热闹而混乱的边陲兵镇,不回头地踏进茫茫戈壁。
  “再回头看一眼你阿父居住的地方,小明裳。”
  母亲不再以柔和的中原官话和她对话了。踏出兵镇之后,母亲便换回了族中的
  回纥语。
  “你的阿父为了他的天子,要征讨我们的族人。要把我们驱逐出世代居住的呼伦神山和呼伦戈壁。”
  “他先放弃了我们,我们便放弃他。”
  “从今晚开始,你只是我阿支娜一个人的女儿。”
  “你也生在十二月的满月之夜,小明裳。你带着长生天的祝福来到人世,我的族人都知道你。继承我的弯刀舞,你将是我族中下一任的萨满圣女。”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女儿一生平安。”
  一滴泪水滴落在画纸上。
  谢明裳眨了下眼,将模糊的视野眨去,指尖蘸水滴,在母亲蓄满泪珠的眼眶边,轻轻一抹。
  你的女儿平安长大了。
  第88章 院门开着,温酒
  严陆卿踏入书房时便吃了一惊。
  前几日才捏好的大沙盘被推平,象征长城的小砖从沙盘北边被挪去最南边。
  大片的草原戈壁地貌,占据了整片沙盘。
  雄俊山脉起伏,支脉延伸,山峰顶部洒上细细的白面粉……那是长城以北的广袤戈壁,以及西北面连绵的呼伦雪山。
  北境舆图挂在窗前。谢明裳和萧挽风在沙盘边并肩而坐,不约而同地凝视沙盘,对比舆图,时不时捏起一座山脉。
  两人并不交谈,但眼神偶尔互视,往沙盘上指一处,对照舆图,很快便察觉误差,更正地貌。
  一面红色小旗,笔直插在长城北面豁口边。那处是朔州北的边军驻扎地。
  令一面小红旗沿着长城向往西北走,插在西北豁口。那处是凉州,陇西边军驻扎地。
  两面小红旗的直线相隔并不很远,约莫三四百里。但直线行不通。
  红旗之间的地貌,穿越了整片呼伦雪山和周边气候恶劣的戈壁。
  严陆卿并不惊动沙盘边的两人,静悄悄走近沙盘,仔细观摩。
  谢明裳似乎陷入回忆当中,捻起一枚黑色小旗,搜寻位置片刻,插在南北走向的雪山山脉某条支脉当中。
  萧挽风凝目注视片刻,“突厥地界?”
  谢明裳点点头,又摇摇头,把黑旗拔起,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严陆卿不明所以,看了片刻,问:“娘子在找寻什么?”
  萧挽风思忖着,取出五六面小黑旗,着重圈出南麓一处绵延山脉:“龙骨山,在这处支脉上。”
  谢明裳却连连摇头。
  她要搜寻的,并不是龙骨山。
  萧挽风又问:“回纥九部的位置?”
  他把龙骨山圈起的小黑旗尽数拔出:“并不固定。”
  “回纥九部内部的纷争不少,并不聚集在一处。”
  “至于你的部落,这两年的放牧地,在主脉东南草场。”
  嘴里如此说着,他沿雪山主脉往东南,落下一面黑旗。
  谢明裳吃惊地盯着那面小黑旗。
  她给母亲画小像时,才想起母亲的族人……对方怎么知道的?!
  谢明裳扔下手里一把小红旗,腾得起身。片刻后小跑回来,纸上五个大字,墨迹淋漓未干:
  【为何你知道?】
  萧挽风的视线扫过五字,很快又落回沙盘上。
  “你说过。”
  谢明裳抓着白纸奋笔疾书:【不可能!】
  “你没有直说。但从你平日的闲谈、动向,猜得出。”
  萧挽风如此说着,随手把小黑旗插在呼伦雪山两条支脉当中的山谷。
  “你的族人狡兔三窟,戈壁几处绿洲、避风谷,都有你族人留下的暗号标记。”
  突厥人在关外势大,来去如风。谨小慎微的做派,只可能是人数不多的小部落。
  萧挽风开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小旗,每处小旗都是谢明裳母亲的族人经常路过补给的绿洲。
  谢明裳瞠目瞧着沙盘上越来越多的小黑旗。
  戈壁贫瘠,能有几处绿洲?族人的老底几乎都被掀翻了。
  插到第六只小旗时,谢明裳愤然抓笔疾书:【狡猾的关内人】
  不等她写完“人”字,萧挽风直接把笔管从她手里抽走,最新一行字迹墨迹全涂黑,更正:
  “你也是关内人,明裳。京城长住五年,可还记得?”
  谢明裳坐在沙盘边,这回抓着字纸,想了很久。
  想一会儿,浓长的眼睫忽闪几次,若有所思地瞄一眼身侧的男人。萧挽风只当看不见。
  谢明裳对着沙盘,伸手把黑色小旗全数拔出,扔去旁边。
  这回只写两个字。
  白纸摊开,墨迹淋漓的两个黑字杵去萧挽风面前:
  【狡猾!】
  萧挽风伸手把纸张面朝下按进沙盘里。他不认。
  谢明裳把字纸往上翻,明晃晃杵进他眼里。
  两人在沙盘里不出声地拉扯字纸,细沙飞溅。旁边静观的严陆卿猝不及防,被溅了满肩满袖的沙,尴尬地拍拍肩头衣袖。
  “殿下,娘子,臣属还在这里……有军情回禀。”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