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1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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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笔下,逐渐出现母亲的轮廓。长发辫,鹅蛋脸,浓密如小扇子的睫毛,挺直的鼻梁……
  画着画着,她忽地停笔,咬着笔管思忖一阵,起身四处寻铜镜。
  铜镜里显露出姣美的小娘子相貌。长发垂直如瀑,继承自母亲的鹅蛋脸,琼鼻,浓睫,白皙肤色……
  她长得虽然不大像谢夫人,也不怎么像爹爹谢崇山,但兄长谢琅也不怎么像,之前她从未多想过。
  仔细回想起来,谢琅的所谓“不像”,其实更多的是气质温文,清隽不类乃父。其实单论相貌来说,谢琅的眼睛像母亲谢夫人,轮廓像爹爹谢崇山。
  而她的生身母亲,生得不似中原人相貌,高鼻浓睫白肤,轮廓深邃,美貌惊人。
  谢明裳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单看相貌,其实和母亲有五分相似。
  女娲造人鬼斧神工,她亲生父亲必定是中原人,生下她来,看不出来自母亲的异族血统。
  她的亲生父亲……
  父亲的无头尸身,躺在血河边。
  一声轻响,铜镜被按倒。她有点喘不过气,起身把几扇木窗推开,庭院里的细雨夹带凉意扑进室内。她站在窗边,深深呼吸几次。
  早在出事之前,母亲和父亲就激烈地大吵一架,决然分开了。
  父亲带着阿兄留在边关兵镇,母亲带着自己回返关外族中。
  但住惯了热闹镇子的自己,不大习惯地广人稀的大漠,一年总要偷偷溜回去几次探望父兄。但每次见到的都是阿兄,父亲似乎总不在。
  失去了头颅的父亲,只要她闭上眼,他便站在那里,仿佛无头刑天,沉默地质问。
  第86章 补完
  谢明裳停下笔,透过竹帘和屏风的缝隙,敞开的窗外,顾淮领一人走进书房,口称“殿下”,和萧挽风见礼。
  那嗓音耳熟,等人走近前,赫然是她阿兄谢琅。
  谢明裳的目光吃惊地顿住片刻,若有所思地咬起笔杆。
  此刻的书房里除了萧挽风,只剩个陌生面孔的魁梧男子站在沙盘边,抱胸旁观,并不插嘴。
  萧挽风扔下沙盘,走去长案后坐下,注视谢琅:
  “你父亲至今未返程。朝廷下第二封退兵令,你听到了。”
  最新的消息已传遍京城。军中粮草殆尽,大军却依然紧咬辽东王残兵不舍,朝廷又发下第二封措辞严厉的退兵令,急送前线。
  谢琅道:“这次父亲追击平叛,未能斩获辽东王的人头,怕有后患。臣属白身庶人,无权上书朝廷。但殿下有意的话,臣属这里有一封名录,名录中几位言官,皆愿上书陈情。只要殿下愿意引领,振臂一呼,足以改变朝廷风向。”
  萧挽风不置可否地接在手里。
  但谢琅今日求见,并不只为了递交名单,而是为另一桩事而来。
  第二封退兵令送出京城当天,他的岳丈刘学士便上书朝廷,将女儿刘氏的临终遗书呈上,替谢家求情,恳请去除谢氏女明裳的宫籍。
  刘学士上书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谢家之主谢崇山领兵在外,是否奉旨退兵,在主帅谢崇山一念间。
  正是朝廷施恩的时候。
  “岳父上书两日,臣属听闻,中书省已在草拟诏书了。”
  萧挽风一颔首,“很好。”
  谢琅不知小妹就在书房内间,回禀完正事,行礼道:“所以臣属今日求见,斗胆敢问殿下,除去宫籍之后,小妹可否放归谢家”。
  萧挽风原本正对窗外,闻言转过视线,注视谢琅:“你母亲没有与你说?她并非你谢家人。”
  谢琅垂目道:“只要小妹认下父亲母亲,她便是谢家人。”
  “所以,你已知道了。”
  “是。”谢琅并不否认:“小妹最近精神不济。留在王府,只会耽搁殿下的正事。等宫籍去除后,臣属打算领小妹回谢家,由母亲照顾调养一段日子,求殿下成全。”
  竹帘忽然动了动,哗啦被人从里掀起,谢明裳走了出来,拉住吃惊站起的谢琅,把白纸黑字杵来他面前。
  【我很好,无需看顾。阿兄放心。】
  谢琅的视线转向萧挽风,欲言又止。
  说实话,他不清楚河间王的想法。
  妹妹头上顶的宫籍若能顺利去除,按理来说,她身为谢氏女,理应归家。但身为河间王唯一的枕边人,萧挽风是否愿意放她归谢家?
  他虽然投效于河间王府麾下,但对这位新主上的脾性,还摸不清。
  谢琅不答,萧挽风抬手接过字纸,放去旁边。
  “放与不放,等宫籍除了再说。”
  这句便是结论。谢琅行礼告退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一位面生的魁梧男子,抱胸靠在沙盘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这个便是小明裳?”
  谢明裳纳闷地瞅他。素不相识之人,怎会知道她闺名?
  那魁梧男子三十七八年岁,声线爽朗,自报家门:
  “某姓唐,唐彦真。你小时候经常跟随你父亲走动,唐某教过你骑马。十多年了吧……想必你不记得了。”
  唐彦真!
  谢明裳吃惊得瞪圆了眼睛。
  镇守朔州多年,今年夏季奉诏入京、协助虎牢关防卫战的威武将军,唐彦真……居然见面就认出自己。仿佛多年
  不见的长辈般,一口叫破她名字。
  十多年前教过她骑马?
  她原本往内室走,脚下一个急停转回,白纸黑字杵到唐将军面前:【我父亲,谢崇山?】
  唐彦真飞快地瞥一眼去萧挽风的方向。
  萧挽风开口道:“再想想。不是谢帅,是你另一个父亲。”
  唐彦真刻意放慢几分语气:“不是谢帅驻军的关陇西。我们在朔州北,位置差得远。朔州最北面的驻军边镇,武安镇——记得么?”
  “当时我二十郎当年岁,年轻力壮,选中做你父亲帐下亲兵。”
  “你五六岁,扎两个小辫,个头还没马腿高,只能骑蒙古小马驹,但骑得可神气!上马就跑,一点都不怕摔。我们几个跟在马驹后头大呼小叫地追。”
  武安镇……
  记忆里闪过喧闹的军镇。大风里裹黄沙,碎石被风吹得地上乱滚。不戴头巾围拢头脸的话,张嘴说话先吃一嘴沙。
  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有食物的烤香气。眉清目朗的少年郎蹲她面前,拿热腾腾刚出炉的馕逗她说话。
  “小明裳,喊阿兄。阿——兄。来,往这边站,当街大声地喊三声,喊到周围人都听见,我手里三块馕,肉的素的,全给你。”
  年幼的女童果然乖乖换了个方向,面朝西北,迎风放声大喊:“阿——兄!阿——唔!呸呸呸!”才喊两声便被风扑得满嘴都是沙。
  少年郎捧腹大笑:“武安镇名菜,沙子拌馕!好不好吃——哎哟哟!”才到马腹高的小女童一边呸呸地吐沙子一边愤怒地追打,“坏人,你不是我阿兄了!把我的馕给我!”……
  谢明裳忽地跑去窗边长桌,把镇纸压住的一副小像取在手里。
  那夜情绪爆发,她几乎撕碎了所有的画像,只侥幸留下两张,一幅嫂嫂刘氏的,一幅梦里的兄长。
  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发丝乱蓬蓬的,肩头披甲,抱着头盔爽朗大笑。
  她指着画像,望向唐彦真。
  唐彦真露出黯然神色。“小将军他……”
  战死龙骨山。身中数十箭。守护军旗到最后一刻。
  “小将军好样的。虎父无犬子。”唐彦真眼眶微微发红,悲伤混杂愤怒。
  “他的尸身被弟兄们收敛归葬了。咱们这些关外野人,不晓得京城大人物们想什么。战死沙场的英雄拿不到追封,反倒被打成叛贼,朝廷的大道理咱们听不懂,也不服。总之,每年小将军祭日,香烛肉菜酒,弟兄们供奉得足够。你放一百个心!”
  谢明裳听完,忽地又跑进内间。
  片刻后,取出一副勾勒大半轮廓的画像草图。
  画像里远山层叠。山脚下小河蜿蜒。将军躺倒在血河边。
  披甲,佩刀,无头。
  谢明裳把草图推去唐彦真面前,指着失去的头颅。
  谁斩下了父亲的头颅?!
  唐彦真一眼便看得明白,神色极为复杂,抓起草图迅速走去萧挽风身边,低声问询:
  “殿下,她当真忘事了?这不是记得很清楚么?”
  萧挽风把草图摊平在桌案上打量。
  无头尸身躺在地上,鲜血汩汩流淌,融入山脚下的小河。
  和其他精雕细琢的小像相比,这幅草图画得并不精细,缺乏细节,分辨不出画中季节。
  但无头将军的指代意味,太强了。
  “画得可是发现尸身当时的场景?”萧挽风指着血河边的无头尸身问。
  唐彦真摇头。
  尸身发现时,并不在河岸边。
  他低声道:“在河里飘着。上游飘下来几千具尸身,河道阻塞,几乎断流。弟兄们在河边挖了几个深坑,就地捞出尸体,就地安葬。中途意外发现了……贺帅的尸身……”说到最后五个字时,几乎以气声发音。
  多年刻意淡忘,避忌不提。
  原本习惯挂在嘴边的荣耀字眼,成为如今不可言说的禁忌。
  唐彦真压抑得眼底血丝通红。
  深重呼吸几次,把草图交还给谢明裳:“恕罪。失踪头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知。收敛尸身时,已是如此……弟兄们在河里来回捞了半个月,始终未能寻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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