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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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碰我。再喊一声恶心的称呼,当面吐给你看。”
  顾沛脸上五颜六色,前头被人搀扶,醉得路都走不稳的河间王忽道:“松手。”
  顾沛本能地一撒手,“殿下,卑职没碰夫人……谢六娘子。”
  河间王原来是吩咐搀扶他的两个内侍松手。
  他转身走回几步,隔七八步距离,远远地打量片刻,问谢明裳:
  “你身边伺候的两个女使怎么未跟随进宫。”
  他身上酒气浓烈,宫宴上的美酒也不知被喝下去了还是全洒在衣裳上,混杂在春末夏初的暮风和热气里,顺着风势弥漫四处。
  谢明裳从清晨起整天没吃喝,被刺鼻酒气一激,空空的肠胃顿时翻江倒海。
  她捂着口鼻,往避风处退开半步,面色发了白。
  下一刻,捂住口鼻的衣袖忽地被拉扯开,萧挽风站在她面前,借着天边的晚霞余晖映照凑近,于近处打量她胭脂也遮掩不住的泛白的面色。
  “哪处不舒服?”
  谢明裳:“……呕!”
  宫道边一阵短暂的混乱。
  谢明裳蹲在树边吐了一场,吐不出什么,全是早晨喝下的药汤,满嘴苦涩余味。耳边听萧挽风吩咐下去:
  “找冯喜,弄辆马车来。”
  马车弄来容易,但宫门口还得步行过去。
  谢明裳捂着口鼻,慢腾腾地挪步子。
  她这些日子在宫里早
  晚拿药当饭吃,正经饭食反倒用得少,肠胃其实不怎么好。
  为了今日这场“走个过场”的宫宴,从早晨到傍晚没进食,人虚得很。
  刚才跟着顾沛走出没十步,眼前就开始一阵阵的发黑。
  她走得慢,河间王在前方走得也慢。行出两三步,人停下,站在原处等她挪。
  如此走出十七八步,萧挽风开口问顾沛:“她的药酒在何处。喝一杯再出宫。”
  顾沛麻利地翻找包袱,打开葫芦木塞双手奉上。萧挽风也不去寻酒杯,直接把葫芦递来嘴边。
  清香略苦的药酒气味弥漫开来,冲散了刺鼻混杂的烈酒气息。
  谢明裳抿了口药酒,其实没有什么大用,主要是饿的。但熟悉滋味的微辣的药酒滚下喉咙,五脏内府传来暖融融的熨帖感觉,兴许是心里慰藉?她感觉舒坦多了。
  萧挽风近身喂药酒,身上的酒气没引发她吐第二场。
  就在她歇息时,宫门边不知为何引发一阵轻微骚动。有个亲卫急匆匆跑近,瞥了眼树下坐着的谢明裳,欲言又止,只道:“殿下,武定门外堵了。”
  萧挽风把酒葫芦递给顾沛,示意来人近前说话。亲卫附耳低语几句,后退两步:
  “……总之,两边在武定门外见面便扭打起来。杜家父子哪是对手?三两下被打破了头,血流满脸,连家也不回,入宫告状去了。许多人在武定门外看热闹。”
  谢明裳慢腾腾地擦拭着嘴角。有人在宫门外揍了杜家?姓杜的朝臣可不多,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杜家父子被人堵住宫门外暴揍,打破了头?……爹爹来了?
  谢明裳没什么同情心地想,那可真活该。
  萧挽风把酒葫芦递给顾沛:“两边无意撞上,还是一方刻意堵人?”
  亲卫也说不上来。
  搀扶萧挽风出宫的其中一名年轻内宦忽地开口道:“奴婢知道一些。”
  萧挽风看他一眼。年轻内宦上前两步,附耳低语:
  “谢公今早上就来啦。长跪在武定门外,说听闻女儿病了,要求见圣上。但明眼人都知圣上不会召见他。谢公自己也知道,却一直不走,直等到杜家父子吃完宴席出宫……殿下,武定门不方便,换个门出宫为好。”
  低语几句毕,谦恭地退下。
  萧挽风淡漠道:“小公公看着眼熟,似乎御前见过。”
  身穿绿袍的年轻内宦抬起头来,露出讨喜的笑容:
  “有劳殿下记挂。奴婢逢春,御前殿外伺候。”
  谢明裳身子不舒坦,脑子没坏。瞥一眼前方又开始摇摇晃晃走路的河间王,心里雪亮。这厮弄得满身都是酒,其实听他说话,人压根没醉。
  如果武定门外揍杜家的是她爹爹,他往武定门走那才叫真正醉狠了。
  前头宫道往左是西尚直门,往右是武定门。河间王果然绕过武定门,往西尚直门走。
  等一行人慢腾腾地挪过宫门,马车已经安排好了,等候在西尚直门外。
  送车来的正是黄内监,殷勤笑道:“巧了。咱家去寻冯公公要马车时,冯公公正好也要寻殿下说事。冯公公叮嘱说,河间王身边似乎没有女婢服侍?殿下的亲兵怕侍奉不好谢六娘子起居,要不要调派几个宫人,跟车去府上继续照应?”
  萧挽风握着缰绳踩蹬上马,道:“不必。谢六娘子有人照顾。”
  “有人照顾”的谢六娘子独自在马车上颠簸。
  御道街上还好,青石平整,车才转下御道街,剧烈颠簸几下,谢明裳叫停了车,下车在街边又吐了一场。
  吐完她不走了。
  萧挽风骑的还是那匹高大黑马,出行未打起前后仪仗,人领着亲兵已经奔出去整条街,她非要传话把人喊回来。不见到正主儿死活不上车。
  跟车的顾沛不敢碰她。僵持一阵,当真替她传了话。
  前方引路灯笼回转,十几匹轻骑风沿着街道小跑奔回。
  毛色油亮的黑色骏马勒停在三步外,骏马喷着响鼻不耐烦地踢踏,萧挽风坐在马鞍高处,俯视路边抱膝坐着的小娘子。
  谢明裳入宫折腾这一场,眼见得比谢家撞见那日消瘦得多了,黑而亮的眼睛倒似乎大了一圈。
  谢明裳仰着头道:“我要单独和殿下说话。”
  萧挽风一颔首。身边亲兵分散奔开,附近十丈之内清了场。
  天色几乎全黑下去了。辽东王的谋反两个月还未平定,今年的京城比以往春夏季节萧条许多。街边叫卖的小贩早早收了铺子回家,只有远处两三间酒楼还灯火辉煌。
  谢明裳坐在入夜冷清的路边,身上再妥帖的衣裳,接连吐了两场都不妥帖了。
  临时备的马车里当然不会有换洗衣裳。顾沛也没想起给她准备一套衣裳在马车里。她身上的味道和马上那位的酒气简直半斤八两。
  入京五年,她还是头次遇到今天这么荒谬的场面。
  想想早晨冯喜说的那句“贵人都爱素净的,显得人干净”,看看自己这身“干净”,再抬头看看眼前面色看不出喜怒的“下家”,谢明裳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想笑的感觉。
  “刚才宫门外把杜家父子打破头的,是我父亲?”
  马上的郎君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你想说什么。”
  谢明裳翘了翘唇角:“殿下,你这回被人坑了。把我弄回家去,哪是供殿下取乐呢,分明都在等着看殿下的乐子。我这条性命不剩多少了,丢在河间王府,我父亲必要寻殿下的晦气,两边落不了好的。”
  她迎风咳了几声,好心地出主意。
  “好在马车刚下御道街,转右直行,可以把我顺路送回谢家。我在自家屋里含笑阖眼,父亲挂念你的好处,以后和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坏事也成了桩美谈……呕……”
  这回把刚才宫门口喝的药酒呕了出来,全呕在衣袖上。
  该说的说完了,吐也吐完了,谢明裳坐在路边不想动弹。
  暮色里晃了片刻神,她的“下家”不知何时踩蹬下马,走近面前注视她片刻,解下披风,裹住素衣下消瘦的肩头。
  她被半扶半抱地扶上马。
  马主人翻身上鞍,浓烈的酒气从身后传来。她本能地捂住口鼻,被自己衣袖的气味冲到,赶紧又把袖子扯远些。
  裹上来的披风倒是没什么酒臭气,闻着有皂角洗过的干干净净的味道。
  身子不舒坦的时候,舒坦是大事,其余都是小事。
  比方说谢明裳擅骑马。上马后反倒比马车里少点颠簸。她顺着马儿奔跑的节奏骑坐在马背上,感觉舒坦多了。
  比方说披风包裹全身,暖和避风,气味又好闻,她一路紧搂住披风不放手。
  比方说身后贴上来的热烘烘的陌生男人的身躯,她只当是个热烘烘的汤婆子。
  有节奏的马蹄声里,谢明裳身子往前,枕着披风,熟谙地搂着马脖子,不知不觉竟眯了一会儿。
  闭眼眯觉的时辰应该很短。再醒来时,骏马还在长街上缓行,长街尽头转向,前方出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宅子。
  她此刻以侧躺着的姿势,不伦不类地横在马背上。
  从下往上看人的角度很少有好看的,萧挽风下颌骨的弧度凌厉,从她的角度看,居然不难看。
  谢明裳从片刻的神游天外回到了红尘人世,散茫的视线转为清明。她在马上稍微动了下,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即刻被察觉了。
  萧挽风低头和她对视片刻,抬手很轻柔地摸了摸她耳边垂落的一缕乌发。
  他像在看什么物件的眼神呢。
  谢明裳想,有点像瑄哥儿六岁时抱回一只小猫儿。
  那真是个丁点大的小奶猫。瑄哥儿难得的耐心,抱在手里哄了半日,准备食水,兴奋地大半夜没睡着。接连几天绕着那奶猫儿转。
  后来她身子不舒服。半个月后再去二房时,那只奶猫儿没了。
  “瑄哥儿哪有耐性养,五天便死了。”瑄哥儿的乳母笑说一句。
  “死了也好,养上一回叫瑄哥儿歇了心思。再也不会整日嚷嚷着喊养猫儿。”
  谢明裳路上眯了一觉,养回来点精神,有力气开口冷嘲
  热讽。
  “在皇宫里鼓乐闹腾,倒还答得有来有回的。出宫就成聋子了?刚才路边说了半天,放我回家里自生自灭,好过三五天死在贵府里。殿下一句没听见呢,还是装作没听见,还是懒得答。”
  萧挽风听若未闻,停在大宅子敞开的正门前勒停,自己翻身下马,缰绳扔给亲兵,把谢明裳从马背上抱起。
  谢明裳整个人悬了空,一只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一只手臂托举她的腿弯,脚碰不到地。就着这个抱孩子的姿势,她居然被掂了掂分量。
  轻得像只空麻袋。军营里堆土的麻袋分量比她重。
  谢明裳一只手死拽着缰绳不放,挣扎着要踩马镫。萧挽风轻拍了下马臀,黑马咴咴叫着跑开,他抱着她往台阶下走。
  就着悬空抱起的姿势,两人平视了一瞬。
  “你父亲护不住你。”萧挽风平静地道,把她放在台阶下,当先往门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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