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0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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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道士扯了扯嘴角。
  陆沉最烦这家伙的这种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实看遍天下也不多。
  玄都观孙老哥那样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眼前这个老高就不行,一年到头摆着张臭脸,谁见谁怕。
  陆沉蹲下身,挪了挪手掌。
  那人说道:“免了,怕下毒。”
  陆沉怒道:“你咋个不说下了春药?!”
  那家伙干脆装聋作哑起来。
  陆沉问道:“那厮是不是躲去你们华阳宫老祖洞了?”
  “听不懂陆掌教在说什么。”
  “背地里做这种勾当,也太缺德了点。”
  “好好的,陆掌教为何要骂道祖呢。”
  “啥意思?”
  “贫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那边的功劳簿上边,可不薄,怎么都该有好几页的篇幅,贫道要是缺德,这座青冥天下,有几个敢自称不缺德,由此可见,你们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忧,那么陆掌教的师尊,管着这座天下万余年,管了个什么?”
  “道理还能这么讲?老高,你高啊。”
  “陆掌教才是奇人高语,不知所云。”
  这么聊天就费劲了,陆沉撅起屁股,伸长脖子瞥了眼鱼篓,鱼篓坠入水中,陆沉想要伸手去拽绳子,结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烫手,只得罢手。
  “老高,钓着鱼么?”
  “钓着了。”
  “除了小道这条筷子细的小鱼,还有大鱼吗?”
  “那就没有大鱼了。”
  “空废鱼饵,说不定连鱼竿都被扯断,还伤了钓鱼人的筋骨,万一再被大鱼掀翻了整条船,何苦来哉,何必呢。”
  “贫道倒是乐意试试看,是大鱼气力无敌,还是这条鱼线足够坚韧,顺便试试看鱼钩,能否钩破大鱼嘴皮一星半点的。”
  陆沉神色哀伤,轻声道:“老高,听句劝,真别这么做,真的,信我一次。”
  青年道士也难得流露出一抹异样神色,沉默片刻,说道:“陆沉,贫道当你是朋友,才在这边故意等你,只是为了闲聊几句,不是听你劝的,接下来你能不能说些不煞风景的?”
  陆沉双腿垂在船外,除了酱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没动静,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腻掌心抹了抹船板,问道:“高孤,你们几个,咋想的,真不怕余师兄仗剑远游,找上门去,一剑一颗头颅掉地上?”
  这个高孤,飞升境圆满,公认数座天下的炼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还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当年那场变故发生后,这位“青年”道官,就站在白玉京边界,遥遥看着白玉京。
  那是一种不管是谁稍稍与之对视一眼,就会倍感渗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话不多。何况隐忍了这么多年,高孤绝对不是那种愿意将仇怨带进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点点头,语气平静道:“地肺山华阳宫,梦寐以求,贫道等着。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陆沉知道高孤的真正依仗,不单单是他修为境界够高,山头够大,徒子徒孙们遍及一洲。
  最大的依仗,在于人间就像一张大网。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个个绳结,有些绳结随着岁月推移,会逐渐腐朽殆尽,烟消云散,但是某些死结,只会越来越绷紧、坚韧,故而愈发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藕神祠只是这其中的一个,岁除宫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现在就看谁来做第一个推墙之人了。高孤?孙怀中?吴霜降?
  白玉京的谱牒道官,确实不计其数,只是万丈红尘,深陷其中,道心蒙尘,尤其是等到大战蔓延天下,杀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损阴德,或伤或死,陨落无数。
  “贫道算个什么东西。”
  高孤微笑道:“辜负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话,从来不用脸色狰狞,就总这么云淡风轻的。
  陆沉唉了一声,“老高,作为朋友,得劝你一句,可不能说气话。”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龄越长,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农杨氏,此人也是高孤最器重和宠爱的嫡传,没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是此人的修道资质,文韬武略,当然极为出类拔萃,更因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来,最为“类己”。
  一生都无道侣、更无子嗣的老宫主,简直就是将这名小弟子视若己出。
  陆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个地方,粗略算过,你们不会超过三成。”
  高孤笑道:“这么多?意外之喜。”
  陆沉后仰倒去,躺在船头,双手作枕头,看着漫天飞雪。
  高孤说道:“陆沉。”
  “嗯?”
  “天下必须有余斗,人间不可无陆沉。”
  “我谢谢你啊。”
  “那就给贫道磕三个响头?”
  陆沉闭着眼睛,嘴上念叨着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沉的袖袍,“不必伤感。”
  风雪天里,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为首一人,是位单凭装束看不出道统法脉的中年女冠,身边跟着一双少年少女。
  她便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飞升境剑修,宝鳞,鬼仙。
  青冥天下授箓道官,每逢法事科业斋戒,都需要依制穿着,不可有丝毫僭越,只是出门在外游历,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个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宝鳞这般,头戴远游冠,脚踩云履,属于最为常见的道士装束,这是道祖钦定的规矩,用来勉励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宝鳞新收了两位嫡传弟子,都是剑修。
  一双如同璧人的少年少女,分别名叫吕蚁,邱寓意。
  吕蚁好奇问道:“师父,既然是要跟那个道老二问剑,好像方向不对啊。”
  宝鳞说道:“要先去见个僧人。”
  两位弟子,面面相觑。
  在这青冥天下,一个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们再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是谁,连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里。
  吕蚁问道:“师父,见过了那个和尚,咱们师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对吧?”
  宝鳞不置可否,笑着没说话。
  吕蚁就愈发慌张了,难不成师父要遁入空门?!
  宝鳞笑道:“别瞎想,师父只是与故人叙旧而已。”
  邱寓意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不能不与白玉京问剑啊。”
  少年赶紧咳嗽一声,提醒这个师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鳞倒是没有生气,说道:“在外人看来,当然是我自寻烦恼,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无常,萍踪聚散。
  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也有那黯然收场之人事。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经与三位挚友相逢于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
  共患难同富贵,一起证道长生。真正的同心之言,生死之交。
  四位至交好友,在千年之内,相互护道,先后跻身飞升。
  除了余斗,还有一位符箓大宗师,一双道侣,神仙美眷,分别是剑修和阵师。
  刘长洲,曾经自号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气楼姜照磨。
  邢楼,阵师,道号天墀。
  宝鳞,剑修。
  结伴游历,横行天下。四位飞升境大修士,那种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最终只有余斗进入白玉京。
  当时的白玉京,还没有如今五城十二楼的规模,只有三城六楼。
  余斗那个“真无敌”的绰号,就是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流传开来,这个比余斗道号更有名气的绰号,当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过余斗从来懒得否认。
  由飞升境,欲想更高一层楼,跻身十四境。既是难关,更是心关。
  大修士想要跨越这道天堑,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还难。
  最终刘长洲和邢楼都死在了余斗剑下。
  所以宝鳞每次闭关炼剑,每次出关,都会直奔白玉京,与余斗问剑落败,再去闭关。
  数千年以来,她已经足足问剑多次了。
  举世皆知,她必输无疑,甚至恐怕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这件事,就再无事可做。
  只为与余斗寻仇。
  她心有执念,天下人都可杀邢楼,唯独你余斗杀不得。
  因为她的道侣邢楼,与余斗是同乡,甚至可以说,邢楼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领路人,在之后的修道路上,更是为了余斗,邢楼两次跌境,伤及大道根本,这才使得邢楼在试图打破飞升境瓶颈之时,被心魔牵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而原本属于邢楼的一件山上重宝,早就送给了余斗大炼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也绝对不至于在闭关期间走火入魔……可以说没有邢楼,余斗早就死了,就不会有后来的白玉京的二掌教,如今的真无敌。
  宝鳞缓缓而行,伸手接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梦中。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枯木犹能逢春,老树尚可着花。故人呢?
  吴霜降说得对,要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需要三个杀力极大的十四境修士,并且皆不计生死,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再来联袂问剑白玉京,才有可能让余斗真正吃苦头。
  当年吴霜降找到她,宝鳞当时闻言只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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