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13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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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还真敢说。”
  别说喝酒撂狠话,让左师兄低头认错都不难。
  只要先生在身边。
  崔瀺问道:“还没有做好决定?”
  陈平安说道:“再想想。反正还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挖苦言语,因为能够理解年轻人的心境,想回家乡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经崔瀺也有此复杂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骊先帝珍藏在书桌上的那幅《归乡帖》,归乡不如不还乡。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看着这方陌生的广阔天地,“一个人能做的,终究有限。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条界线存在。言语,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烂了身边的条条框框,大小规矩,看似自由纯粹,实则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无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禁锢,远远称不上真正的随心所欲,翻手天地无,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让天地万物归一,却不能以一衍化万物,依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轻轻跺脚,“一脚踩下去,蚂蚁窝没了。儿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轻轻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吗?”
  崔瀺笑意玩味,“谁告诉你天地间唯有灵众生,是万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脚下某条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远,不然世间就要多出一个再换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会说三教祖师,不会让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庙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与贾生里应外合?”
  陈平安知道崔瀺在说什么,瓷人。
  会诗词曲赋,会下棋会修行,会自行琢磨七情六欲,会自以为是的悲欢离合,又能自由转换心境,随便切割情绪,好像与人完全无异,却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为天生道心,无视生死。看似只是牵线傀儡,动辄支离破碎,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神灵,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万一,就会山河变色,而且只会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灭也就更快。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宝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问。
  陈平安不再询问。
  陈平安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崔瀺觉得自己想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崔瀺突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身边不是师弟君倩,而是半个小师弟的陈平安。
  君倩心无旁骛,喜欢听过就算,陈平安则思虑太多,喜欢听了就记住,嚼出几分滋味来。
  不过崔瀺难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当面质问自己。
  你不是很能说吗?才拐骗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这会儿开始当闷葫芦了?
  陈平安似乎心有灵犀,说道:“这些年来,没少骂你。”
  话说一半。
  没少打你。
  反正后来自己的学生崔东山,也算半个崔瀺。
  崔瀺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答案,难得对陈平安有一件认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轻人的名字,“陈平安,不要觉得就只有我们在为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远远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做了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在我崔瀺看来,无非是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身份,做了些将书上道理搬到书外的事情,天经地义。你我自知,这还是求个心安理得。将来吃亏时,不要因此与天地索求更多,没必要。”
  “壮举之外,除了那些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功过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没有的人。就像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不应该只记住那些杀力卓绝的剑仙。”
  崔瀺远望,视线所及,风雪让道,崔瀺穷尽目力,遥遥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处异乡的浩然读书人,与一个灰衣老者在笑谈天下事。
  后者对读书人说道,请去最高处,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师学问更高处,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为何物!
  周密作揖行礼,答以四字:岂敢不从。
  崔瀺仰头望天。
  天下太平了吗?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绪。
  陈平安抬起双手,绕过肩头,施展一道山水术法,将头发随便系起,如有一枚圆环箍发。
  陈平安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狱之中,陈平安曾经对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说了句真心话,我们要成为强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做点舍我其谁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么说?”
  陈平安沉声道:“当那剑侍也好,沦为剑鞘也罢,一剑过后跌境不休,都随意了,我要问剑托月山。恳请师兄……护道一程?”
  崔瀺点头道:“很好。”
  刹那之间,陈平安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下一刻,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记诡谲道法,竟是当场昏厥过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陈平安安然无恙之后,她似乎有些惊讶。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着陈平安的眉心,抬头问那绣虎:“这是为何?”
  崔瀺双手轻拍膝盖,意态闲适,说道:“这是最后一场问心局。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一举。”
  第746章 夜归人
  风雪夜里,一袭鲜红法袍随手打开山水禁制,走出一处洞窟,他站在门口,转头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芦花岛?曾经隐匿有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举目远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间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圆。
  先前陈平安做了三个梦,然后醒来,到底是醒了,还是刚刚入梦?
  当陈平安开门后,涟漪激荡。
  这座风声鹤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觉到异样。
  剑光,宝光纷纷亮起,破开夜幕,几个眨眼功夫,从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围上来了十数位修士。
  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法袍,鲜红法袍瞬间与白雪同颜色,再往脸上覆盖一张少年面皮。
  陈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确定是否还在梦中。
  修士结阵,如临大敌。
  一位元婴境剑修,御剑悬空,居中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窜犯案的隐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掷。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门派的覆灭数量,竟然比大战期间还要多,就是那些从五洲陆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位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三位剑修腰间都以金色长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纹,雕琢有一把袖珍飞剑。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握住雪花,手心清凉。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位剑修的根脚,芦花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仅凭三人的今夜现身,陈平安就推断出不少形势。
  芦花岛与那雨龙宗,是一处衔接倒悬山旧址和桐叶洲的枢纽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婴剑修坐镇其中,而且还是从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说,天下当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战落幕后,犹有余力抽调修士跨海驻守?那么自己这三梦,到底梦了多久,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难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绞杀殆尽?不然雨龙宗和芦花岛这样的重地,必然有杀力出众的上五境修士负责把守,而且最少得有两三位。若是处于收官阶段,以飞升境大修士领衔,二三十位上五境联袂截断妖族去路,都不过分。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三位剑修都发现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使得那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那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却是个浪荡子。
  身材修长,头别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佝偻。
  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元婴老剑修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以略显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询问道:“何人?”
  少年却用桐叶洲雅言笑答道:“桐叶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远游至此,多有叨扰。对造化窟神往已久,本来想偷偷来偷偷走,只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触发了禁制。”
  一位芦花岛老人立即以桐叶洲雅言问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过云窟福地?”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芦花岛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师游历过云窟福地,那么理当知晓云门渡口处的烂绳亭,会常年摆摊了,亭外所卖何物?老妪卖物有何讲究?”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颗雪花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芦花岛老人给唬得不轻,信了大半。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鸟样得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不过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好在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镜,年轻男子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古镜铭刻有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
  陈平安依旧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仰头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镜门类之一的素月镜。看那年轻修士泄露出来的心神气息涟漪,再加上掐诀雷法迹象,应该是配合了雷法旁门当中的神雷一道术法,专门用来压胜妖族和山泽精魅,以及杀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灵。
  年轻剑修高高举起手臂,所持古镜,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莹洞彻,笼罩住造化窟门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把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年轻龙门境收起古镜。
  虽然面无表情,实则内心神动不已,差点都以为此人是嬉戏人间与晚辈开玩笑的自家祖师、或是自家大瀼水的客卿了。不然如何能够一语道破天机。
  那位芦花岛老金丹,似乎已经相信了对方身份,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说道:“曹仙师擅自潜入芦花岛,还触发了造化窟禁制,坏了我们师门规矩,需要走一趟祖师堂。”
  只听那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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