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一朝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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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料峭,新绿嫩芽被新雪压没了头,枯枝上仍是一片光洁。
  「最近天气实在古怪,往年这时间风雪早停了。」小贵子在前头引路,见贵客目光落在简陋的花园上,羞赧道:「这府邸当初是按东宫编制盖的,以现在的人手,要维护着实难了点。」
  风雪不歇,光是每日铲雪就要花上好一段时间,府中两位主子身子都不好,须得精心照料,小贵子是心有馀而力不足,腾不出人手日日修护主院外的花园。
  姚盛体贴地收回视线,道:「反璞归真,雅俗共赏,还挺好的。」
  小贵子双眼一亮,贵人都这么说,他看那片花园也顺眼起来,笑嘻嘻地又与姚盛扯起间话。
  两人一路谈笑风生,直到抵达太子书房,小贵子视线一转,落到姚盛身后,装扮严实不露面目的男子身上,试探说:「姚公子,殿下体弱,不便见生人……」
  「不是生人。」姚盛道:「放心吧,你主子不会怪你。」
  姚盛态度篤定,小贵子遂放下戒心,问过太子后推开门板,「殿下有请。」
  江簫笙尾随姚盛脚步,迈过门槛,先是感觉一股热气滚来,才见书房主位之上,端坐一消瘦男子,样貌虽不过清秀,眼眉精神却极好,清明端正。
  手掌悬于暖盆之上,葛君暉青白脸庞染了点火光,乍见竟似褪了病气,仍旧少年意气,锐不可挡,「姚二呀姚二,我千盼万盼,总算把你等来了。」
  语落,葛君暉倏地抬头,黑亮的眼喜怒难辨,「怎么?怕我怪罪,还带人来吓我?」
  「我怎么敢?」姚盛道:「这不是带人来跟你解释吗?」
  「解释?」葛君暉挑眉,从胸口抽出信件,往茶几上一摔,「我确实想知道,以你的情况,平白无事突然派人查那些事,又让老师与王爷将结果交给我,除了逼我回去外,还有什么理由。」
  姚盛摇头晃脑,长吁短叹道:「我还没活够呢,别人查这些事可以,我查这些事被陛下发现,可是要人命的。」
  见葛君暉神色稍霽,姚盛得寸进尺,强拉着江簫笙坐下来,道:「粮仓与学子之事,我本分开查探,是老师敏锐,自个发现,将结果捅到你这。」
  「你倒是撇得乾净。老师行事何其谨慎,他乐意帮你查,可免了你不少麻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葛君暉被他这没皮没脸的模样气笑了,「倒是你,看着虽莽,办事再妥贴不过,怎会突然这么大动作?」
  「人在屋簷下,万事不由人。」姚盛朝天一比,无须多言,葛君辉当即会意,江簫笙也顺势扯下帽子,起身朝太子行礼。
  「下官江簫笙,见过太子殿下。」
  葛君暉清楚,姚盛比眾人想像的精明,非信任之人绝不会往他面前带。此时见到江簫笙被引荐而来,他略一思索前阵子的偷粮案,多少也能猜到其中蹊蹺。
  恐怕景明帝交代了什么,这两人利益相系,性命关联,必须得一心行事。
  「免礼,坐下罢。」到底不清楚簫笙底细,葛君暉不多言其他,只管将信朝他俩推了过去,「我能不管你俩究竟想查什么,可……这信里的内容,我身为葛家人,不得不当心。」
  姚盛取过信,与江簫笙凑在一块,一目十行将内容扫过,脸色皆是一沉。
  姚瓚深得姚方源真传,治军手段老练,于他治下的粮仓并未出现差错。其他边关守将,不拘是否为张家人,库存却都出现了短少的情况,量不大,是稍加遮掩就能敷衍过的数字。
  江簫笙可以想见,为了避免受罚,即便并未涉案,掌事人察觉库存不对,极可能会选择用陈米报销,一笔抹过亏损。
  一个两个,积少成多,每间库房被转移的军餉数量看似无足轻重,其实远比他们预估的可观。
  姚盛收紧手,捏皱了信纸,「粮食之事,我不意外,就是那些学子……四皇子怎会收揽这些人?」
  明面上,那些人经各地学堂引荐,是潜力无穷,即将进入国子监的出眾生员。偏偏胡千礼生于民间,功名经歷是实打实踏出来的,那些虚名骗不了他。
  「比起先前四皇子身边被流放出去的那批人,新来投靠四皇子的,根本算不得文人。」葛君暉道;「如今世道多睥睨商籍与农户,发家致富后,捐钱换个徒有虚衔的义官,改变户籍者大有人在。」
  这事说来放不上檯面,可世事艰难,天底下何其多才能出眾者,卡在出身卑微,鸿鵠之志不得发展?
  如姚盛生于贵冑,即便经商,同样无人敢轻视才是罕见。葛君暉深知要消除世人对商籍者的偏见,须得徐徐图之,于此之前,某些手段断绝不了,才对这事始终抱持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态度。
  但捐官一博逆天改命,与贪心动摇国本是两回事。
  「阿盛可还记得,前段时日,于你上任指挥使前,国库不堪长期天灾,亏空过大,有人上奏地方生员愿纳米捐钱换取进入国子监的资格,让一眾文官当场喝斥,骂得狗血淋头一事?」
  经歷过大起大落,葛君辉早不若曾经的黑白分明,凡事追根究柢,若非触及底线,鲜少情绪如此激动,「国子监里的学生,受着最好的资源,接受的是天下大儒的倾囊相授,将来更可能分配到各地当父母官,怎能不核实资格,仔细筛选,反倒大开方便之门,让无学无才之人进入?」
  「可按老师信上所写,这些被四弟招揽,买功名的假秀才们龙蛇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却利用捐官的路子洗乾净身分,又贿赂当地学堂,走了引荐方式得到进入国子监的身分,真是岂有此理!」
  「这事,四弟若是不知情,便是遭人蒙蔽,无能辨明视听。若是四弟知情,就是带头作乱,图谋不轨为所欲为,荒唐至极!」
  葛君暉顿了顿,稍微缓和情绪,才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查什么,但这件事一旦有了头,将来人人效法,便是人才选拔从根本开始败坏,我绝无可能袖手旁观。」
  「先缓缓,可别事没查完,你人先不行了。」姚盛起身,给葛君辉倒了热茶,让他分上几口喝下,小心顺了气,才双手环胸,嘲道:「让我说,这事你现在去找陛下捅出来,四皇子自有千百种方式全身而退,同这次偷粮案,根本伤不了他。」
  「这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关心则乱。」葛君暉掐着眉心,说:「此时收拾那些人是治标不治本,若是不能弄明白四弟在搞什么花样,这事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后患无穷。」
  姚盛瞇起眼,轻轻地说:「没有千日防贼的。四皇子一天没断了心思,殿下担心的事,就总有一天会发生。」
  与其一开始就把筹码打出去,倒不如攒在手中当把柄,才有可能扳倒四皇子。
  「你这小子的嘴还真是……」葛君暉让他直白的话唬了一跳,显然是对江簫笙还没放心,看了他一眼,才说:「也不怕哪天说话得罪人?」
  「八面玲瓏又如何?只要我性姚,得罪的人就不会少,何必呢?」姚盛散漫地说:「人一生那么短,连关起门,自己人面前都不能说想说的话,未免太过无趣。」
  葛君暉苦笑。这货是拐弯抹角再提一次,江簫笙可信呢。
  「行吧。总归你心里有计较,吃不了亏。」葛君辉又喝了口热茶,润了乾涩的唇瓣,「我可做不来你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言下之意,姚盛信了江簫笙,他可没办法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推心置腹。
  姚盛不意外,绕过这话题,又说了点自己的布置,打算乱了三、四皇子的平衡,让他们主动出招,才好逮住线索往下查。
  期间,江簫笙不置一语,就盯着杯中的茶沫子,彷彿听不出两人话中含意,神态自若。
  一直到姚盛换了话题,他才开口,「殿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葛君暉笑瞇瞇的,丝毫看不出心中戒备,「但说无妨。」
  江簫笙虽与赵义德有旧怨,却不得不承认,他爱惜羽毛得很,又格外珍惜清贵身分,总担心与他眼中的俗人待一块,会损了格调,向来是能避则避,态度傲慢。
  起身抱拳,江簫笙道:「我虽待在长封的时间不长,却与朝中文官有几次见面,谈话过几回。许是我多心,老觉得他们不像能甘心居于三教九流之下。」
  葛君暉頷首,「确实如此。」
  朝中文官以胡千礼领头,是清寒子弟出生的实干派;另者,如赵义德一眾,为贵冑出身的世家派,极为看重人脉背景。
  以江簫笙对赵义德的了解,若是知道四皇子新招来的人,非贤非贵,将来还可能爬到自己头上,成为新帝的股肱之臣,怕是比死还难受,反应不可能如此平淡。
  恐怕,那些老臣让四皇子瞒住了,并不知道新来的学子不对劲。
  江簫笙:「若大人们不知情,照四皇子交代,协助那些人在长封站稳脚步,成了气候,他日殿下再想追究此事,恐怕事半功倍,寸步难行。」
  葛君暉深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江大人所言有理……按你看,在我攒够证据前,该如何避免此事?」
  屋中炭盆烧得旺,劈啪几声,就是几点火星燃起又炸裂,风云变色不过须臾。
  「不能主动揭穿,但咱们能提醒诸位大人,那些人来歷古怪。」江簫笙直起身,神情清淡,愈发显得眉目艷丽。他倏然抬眸,映着亮光的黑瞳犹如流星催灿,有着奋不顾身的夺目:「盛极必衰,不如破而后立,败而后成。」
  #
  一番谈话,待江簫笙走出太子书房,屋外已是暮色苍茫。
  姚盛与葛君暉有点私话要谈,他眼色极好,先一步出来。抬步前,姚盛用目光逮着他,笑道:「事儿多,你可别拋下我自个回家偷懒。」
  江簫笙挑眉,朝他摆了摆手才出来,稍加退离书房门边,就站在廊前花圃,顶着柳絮飞雪出神。
  便在此刻,他倏地扭过身子,朝几步开外的廊道转角望去──只见夕阳之下,一名装扮雍容,坐在轮椅上的人影定于原地,同样面无表情,冷眼瞪着他。
  光影之间,江簫笙瞧不清那人面目,征战多年打磨而出的直觉却叫唤着,让他千万别随意接近对方。
  这人是谁?为何身有残疾,仍叫他备感压力?
  江簫笙思索间,身后门板猛地敞开,姚盛抢一步走出,朝他扑来,拽住他手臂,道:「走走走,忙活了一天,哥带你去吃顿好的。」
  恍若幻觉,江簫笙不过错眼看了姚盛一眼,那人影就伸手转动轮子,笑靨生花缓缓而来,「阿盛来啦。」
  「天气寒凉,太子妃您怎么会自己过来?」
  江簫笙听到姚盛这么喊,心下诧异,又极快收敛情绪,耸拉了眼,跟着行礼:「下官江簫笙,见过太子妃。」
  「免礼,大人快起。」一扫方才清冷模样,太子妃谈吐亲切,一时之间,竟让江簫笙对自己有了怀疑。
  难道是天色不好,他看错了,太子妃并没有排斥他到太子府?
  无人可问,无人可答。江簫笙到底身为外男,管不得太子后院,索性将此事拋于脑后,且行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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